江遂言被补作主客司主事, 是礼部的六品官员,看着同期及第的只他一人品阶较高,可礼部本就是个清闲地方, 不说一展抱负, 就是晋升都极为困难。
何况主客司是接待外国来使的部门, 南齐与北周不和多年, 哪有什么往来,周边小国除却进贡也鲜少来往, 江遂言这官当的憋屈。
江遂言在众人怜悯的目光里叩首拜谢,似是不觉得屈才,欣然接受。此举倒是更显得心性非凡。
那碎骨一事也有了眉目。原本湘繁身上带出的骨屑太过零散,光是从那一小块儿去看,与普通动物骨头没什么区别, 只是更细些,却又不像是人骨, 毕竟短细太多。
直到从里头捞出半个头盖骨,拳头大小,白森森的,光是见了就觉得满是怨气冲天。这不用太医去验了, 是个常人都能看出是人的, 还是个年幼的稚子。
宫里除却方生下的萧常应与萧融阳,明面儿上也没孩子。若是说哪个不检点的珠胎暗结,生下后溺死扔在井里头也未尝不可。
琅嬛从庙上为皇后与太皇太后诵经回来了,在半个月前, 休整几日便跟着了萧华予。原本是要随着萧常瑞的, 只是他那毛病亲近的都知道,琅嬛在他跟前儿也实在不顶用, 照顾不得起居,领事的姑姑也不缺,何况她还是宫令女官,总领宫内事宜,便又随着萧华予了。
她已经三十又六,较比八年前,更添了几分岁月积淀的沉稳,锋芒更内敛些,再不是随着皇后时候意气用事的模样了。
萧华予有意教她与淳儿亲近,原本琅嬛还不知何意,直到一日焦裕德同她说起,陛下能与淳儿亲近,她方才明了萧华予的意思,倒是与杨嬷嬷用心去教导抚养淳儿。
“殿下,许是哪个宫人不检点……”琅嬛也是如此猜测的,总不能是宫外带来进来的罢!
只是萧华予却不这样想,前几日卫和晏分明与她说过,宫外幼子失踪一事线索指向宫内,仔细推敲,是极为可怕的。
“再去捞一捞,看能不能再捞出些东西。”萧华予吩咐杨升出去,又传信与了卫和晏。
“教人再盯着御膳房,原本说出碎骨是动物的话也是那儿传出来的。”萧华予又补充道,将此事交与了琅嬛。
萧常瑞搁了笔,静默片刻,方才有些情绪不明的问道“常应与融阳如何”
焦裕德心里一紧,他伺候陛下这些日子,也对少清楚了陛下的心性。
说句不好听的,萧家世世代代都出的是昏君 ,只是昏庸的地方不同罢了。先帝的父亲,抢了人家未婚妻不用说,迷在女色上,先帝昏庸是有目共睹的,没一处好的。
当今陛下,看着是个英明果决的,似能带着南齐再上辉煌。可心性实在不敢细究,可怕至极,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残暴不仁说的就是他。只是在人前遮掩的好罢了。将来长大了许更是不得了,不是仁君之相。
这忽的问起小九王,他这心里实在是担心。
却只挑了好的道“小九王安静,与先帝有些相似,刚学会了走,不比陛下当年聪慧。”
“朕即是他兄长,总要表示些关切,今日正得了闲,便去看看也好。”萧常瑞微微垂眸,看着宣纸上劲瘦的字体。
十二个月的孩子,只是会走,他是十分不信的。
焦裕德不敢反驳,只吩咐了外头预备辇车,去往西宫里。
自陈太妃死后,萧常殷与萧融阳依旧养在西宫,由嬷嬷和奶妈照看,西宫那些寂寞的太妃也常常去照看,倒也没吃了什么苦。
萧常瑞去的时候,萧常应抱了个球在院里与萧融阳疯跑,发出咯咯的笑声,步子跌跌撞撞的,稚嫩又清脆,肉肉的小身子别提有多喜人了。
奶嬷嬷护着两个孩子,生怕磕了碰了。
方才喊到陛下驾到,院子里就静了,一众人呼呼啦啦跪了下来,显得有些尴尬,陈太妃怎么死的,谁都知道,不说是陛下亲自弄死的,也差不多了,而陈太妃又做了些有损陛下的事儿。
小九王虽是陛下亲弟,却也处境尴尬。
奶嬷嬷不安的拉着萧常应,小声嘱咐“殿下,快叫人。”
萧常瑞却不在意,蹲下身子拉着萧常应的手,笑容和煦“常应许久不见已经这么大了,叫声皇兄听听。”
萧常应人虽小,却有几分机灵,见了萧常瑞虽有些怕,依旧瞪着眼睛,糯糯的喊了声皇兄。萧融阳有样学样,跟着她孪生哥哥一起也脆生生喊了句皇兄。
萧常瑞皮笑肉不笑的捏了捏萧常应的脸“真机灵。”
两个孩子年纪小,也不懂,只听是夸人的话,便笑嘻嘻的,一派稚子的纯真。
萧常应抱了藤球递给他“皇兄,玩儿!”小肉手白嫩嫩的,声音也奶气,萧常瑞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萧常瑞抱了抱他,又与他们说了会儿话,方才离去。孩子年纪小,话说的不明白,只是些简单的词,好在还聪慧,能听得懂萧常瑞问什么。
奶嬷嬷松了一口气,陛下也并非讨厌小九王,将来许是会优待他罢。十四公主不愁,是个女儿家,配上个公主府便万事大吉,小九王不同,将来依仗的更多些。
只是没多久,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便忙忙碌碌的从西宫里穿梭奔波。是小九王玩闹间无意摔了腿,有些严重。
萧常应的哭喊声让人揪心,可到底还是因为伤的太厉害,今后落下残疾,没法子再像正常人一般生活。
西宫的那些太妃与奶嬷嬷都跟着抹泪,小九王是她们看着从个小肉团子长成玉雪可爱模样的,会跑会跳,会说会笑,这人生才刚开始,今后就断了。
萧常瑞也亲自去看了,眼里的心疼溢于言表,怒气冲冲的发落了几个太医,口里骂道“一群庸医,连常应的腿都治不好,留你们何用!”
又精挑细选从库里捡了一堆好东西赏去,许是心疼,没过几日便正式与他封王,封号为昭通,选了最好的一处宅子作王府,等着加冠之年便可搬去。
萧华予心软,是真正心疼萧常应,她与萧常应算是亲近,也见不得这样一个孩子不能如常人一般生活。既然腿治不好,定要从旁的地方弥补。
卫和晏因调查婴儿失踪一案忙碌,鲜少顾得上宫里,待知道时,已经过去了两三天。他眼下青黑,顾不上辛劳,便去了承乾殿求见。
“殿下现在,与臣第一次见您时候不一样了。”卫和晏看着他沉默半晌,方才有些艰涩的吐出话语。
“人总是会变的。”萧常瑞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那陛下变得委实有些大了。原本第一次见时候,臣以为您与先太子是一般的,只是面上冷些。眼底都有光,心是软的。”卫和晏似是感慨,又似是遗憾。
萧常瑞嗫喏片刻,语气变得坚定“朕以为,朕没有错。若是卫卿站在朕的立场上,自然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卫和晏似笑非笑上点头,却并无赞同的意思“那臣还是要替小九王谢陛下不杀之恩。”
“原本朕是不想留他的,只是到底无辜,朕也不忍伤他性命,只废了他一条腿,今后与皇位无缘。”萧常瑞转过身去,不敢看卫和晏的眼睛,生怕起来什么不坚定的愧疚之情。
天家无兄弟,世人本就趋利避害,他不过是扫除隐患罢了,能留他一命本就算仁慈。弱肉强食里,怜悯都是多余而无谓的。
卫和晏管不住他,也不想因此起了争执,萧常瑞有野心,却没有仁慈,心思狠辣果决,这对守成之君来说并非好事,但若要开疆扩土却是有益无害,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只是他可以理解萧常瑞的疑心与狠毒,却不能接受苟同。
许久后,卫和晏方才无奈道“陛下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臣如何劝也是不管用的。只希望陛下能好自为之,若是刻意放纵心底的恶意,那就要大乱了。您身上还背负了黎民与天下。”
“此事,还望卫卿瞒着皇姐。”萧常瑞谁都不怕,就怕萧华予失望难过。
“臣不会隐瞒长公主的,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臣只奉劝陛下一句,有些事隐瞒是不可的,将来一但爆发出来的后果您许是难以承受。”
萧常瑞闻言,原本绷起的脸多少有了些笑意,他不会是个好弟弟,但皇阿姐将来会有个好驸马,什么都坦诚相待的驸马。
“卫卿舍得皇姐难过吗?既然舍不得,又不愿意隐瞒,便掐头去尾,避重就轻说如何?”
卫和晏犹豫半刻,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一件事的阐述方式有千百种,千百种方式说出同一件事的结果影响是全然不同的,这应当……不算欺瞒罢。
卫和晏走后,萧常瑞一夜不得安寝,睁着眼睛看了帐子直到天明,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滑在软枕上,又消失不见。
是因为眼睛干涩疼痛吗?他也不得而知。常应的腿这辈子都好不了了,是他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