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张雪年新拜先生,每日侍奉徐光启身前,尽着弟子应有的本分。另一边,孙承宗领着皇长孙回了京师,不消两日,指挥佥事骆思恭和东厂掌事太监王赟便乘舟而至,张雪年当日便收到公函,锦衣卫立下此般赫赫战功,陛下命他参与讨论大军封赏事宜。
话说,万历皇帝跟明朝其他穷酸皇帝不一样,他是真的有钱,别看朝堂的大臣们始终反对,但依然阻挡不了他敛财的脚步,可万历却并不是那种骄奢淫逸的帝王,他的银子全都用在了国事上。
所以在锦衣卫在天津卫的战事堪堪结束,一车车的赏赐便已经到了。
这可羡煞了天津卫本地的卫所,无他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牛羊肉了,当然这次犒赏天津卫卫所之中有一个人也因为战功得以参加,那就是在战事中负伤的曹文诏。
与一群穿着飞鱼服,踩着草鞋,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在一起,曹文诏的鸳鸯战甲确实有些扎眼,但锦衣卫却未曾小觑这位津门之虎。
因为曹文诏实在是太能喝了。
虽然曹文诏已经与张雪年表明离别的心意,但是张雪年依然留他接受封赏之后再走。因为一支军队的战绩好坏,与他们的情报支持分不开。
而辽东的情报来源,就是靠的辽东锦衣卫精锐夜不收的辛苦拼杀。
让曹文诏与锦衣卫搞好关系非常有必要。
曹文诏一口山西老陈醋,一口张雪年从沧州府拉来的献王陈酿,不知道喝倒了多少锦衣卫千户、总旗。
普通的士卒也非常兴奋,往日里发财全都靠敲诈勒索当地的富户,这一次不一样,正大光明的拼杀来的。
不仅有大口的肉吃,后面还有一车车的真金白银等着大家呢。
别看,宋献策和牛富贵天天嚷嚷着,乱世将至,可万历在位一天,就不会苦了这些为大明拼杀的将士。这位前些时日,因为辽东之事,气的数日睡不着觉,连郑贵妃都未曾劝得住的万历,忽然精神抖擞,命手下臣工打开内帑,将他最心爱的真金白银,拉出来犒赏锦衣卫将士。
跟后世史书中记载的小气吧啦的崇祯不一样,万历皇帝一口气赏了参战的锦衣卫足足三万两白银,分到每个人手里,也足足有二十几两。
此时,没有臣子敢跳出来反对。
但凡是一个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陛下这不是偏爱锦衣卫,而是千金买马骨,鼓励大明将士与鞑子拼杀。
不过,普通的将士也只能获取些银钱的赏赐而已,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后面的封官进爵。
“大明王朝之病已经深入骨髓。”娘娘庙的鼓楼之上,跟随在张雪年身边儿的宋献策,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这次战事,若不是大人统筹谋划,就凭这些破泥拉瓦,如何抵挡得住后金骑兵的冲锋?戚少保这才没了多少年,大明的军队怎么就堕落成了这个样子。”
“锦衣卫终究不是边军。”张雪年苦笑着摇头道:“康年啊,你有机会应该去边疆走走,我大明说到底还是有不少精悍锐士的,不然北方蛮族之野蛮,如何守得住我大明九边疆土。”
“二哥高见。”曹文诏喝倒了不知道多少锦衣卫大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队伍,爬上了鼓楼,来到张雪年身边,抢白说道:“我之所以想要离开天津卫,就想跟真正的猛虎在一起,与内地的军队在一起久了,感觉自己快成了任人宰割的羊。”
宋献策反讽道:“去了边疆又如何?边疆却有精锐,但更多的却是糜烂,不然为何连个后金都灭不掉?”
“这已经不是军事的问题了。”一旁的阎应元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大人常言,军事乃是朝局的延伸,问题出在根子上,与将士其实关系不大。我大明立国二百年,有成祖五征漠北,郑和七下西洋,有于少保京师守卫战,有武宗应州之大捷,今上更是三次浩荡国战,皆表我大明武功炳焕,为何到如今明人还是昔日之明人,却处处受制于蛮夷?非我明人之不善战乎?非也,此乃政局之危也。”
张雪年听闻此人,颔首称赞道:“雨亨所言真乃真知灼见,若是我大明政通人和,百姓衣食无忧,便是十个后金又能如何?我大明又不是没揍趴下过,一切问题都出在我们自己身上。我大明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我们自己。”
宋献策听得这一席话,再回想自己走南闯北多年,如何不明白其中含义。
当下喟然长叹。
“自古以来,兄弟阋于墙,多为外敌所乘,只期我大明莫要重蹈南宋覆辙。”
虽然圣上有意让张雪年与锦衣卫指挥佥事骆思恭,东厂掌事太监王赟,一起封赏锦衣卫有功之士,但张雪年却颇为识趣,只是如实将锦衣卫将士功勋呈上,将表现的机会给二位大佬,自己躲的远远的。
张雪年的主动退出,让骆思恭愈发的看重这位年轻的百户。他若是在此,非但自己脸上不好看,即便是在场的所有千户、副千户、镇抚的面子也没有光彩,明明人家才是真正的幕后筹划之人,而其他人只不过是沾光罢了。
只是让骆思恭没有想到是,张雪年的高风亮节,却激起了锦衣卫已经消失了多年的团结。
最先跳出来的郝然是沧州府的锦衣卫千户,只见这人喝的满脸通红,明显是被曹文诏刚才灌了不少酒水,身子都有些摇晃,但神采却异常激昂,抱拳对周围的袍泽说道:“诸位,请允许霍某说两句。此战各千户所弟兄们拼杀却有功劳,但大家莫忘了天津卫百户所张百户的统筹之功,此战胜在张百户之统揽全局,运筹帷幄,其他功劳大家争争也就罢了,唯独这头功,大家一定要推给张百户。”
河间府的千户也站起身来痛快说道:“老霍,别他娘的装好人。张百户的恩情,兄弟们心里都记住了,你看看这是什么?文书弟兄们都写好了,上面已经封了火漆,是不是比你这马后炮强?”
“是啊,这头功咱们可都没有抢的意思。”
众千户、百户纷纷发言,一致认可张雪年的功劳,这等现象在锦衣卫中,还是头一次出现。
骆思恭抚摸颌下长髯,心中暗暗得意,瞥了一眼东厂掌事太监王赟。
果然这厮脸色震惊中夹杂着复杂。
锦衣卫和东厂之间的斗争,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因为历代皇帝更信任东厂一些,这导致锦衣卫在东厂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甚至朝堂之中,还有锦衣卫是东厂太监走狗之类的传言。
而这一次,天津卫的战事,从发现道战斗结束,偌大的功劳,完全是锦衣卫一手操办,而他们东厂却连点儿风声都没收着。
这其实还不是王赟最为震惊的地方,他最为震惊的是,这锦衣卫各千户所互不统属,内部之间勾心斗角常有,这般齐心协力推一件事情却是少见。
这也证明了一件事情,锦衣卫正在慢慢发生改变。
东厂素来压锦衣卫一头的情况,或许要慢慢发生改变。不过王赟却不想看着这种情况继续发生下去。
“行了,何必你们一群人费劲心机给张百户请功,咱家见了他,是英雄,还是孬种,自有定论!”王赟操着尖细的声音说着。
张雪年有些莫名其妙的被叫了回来,被一个穿着斗牛服,脸上擦着劣质白粉的太监盯着瞅了半天,见指挥佥事一直朝着自己使眼色,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应该就是东厂掌事太监王赟。
当下上前两步躬身一拜,“见过公公,见过佥事,见过诸位大人。”
王赟笑眯眯的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张雪年说道:“张雪年,适才诸位千户、百户一致推举你为首功,你可愿意接下这份功劳啊?”
张雪年尚未开口,王赟继续加了句,“你可如实说,若是说的不对,皇爷那边儿可不好说话。”
张雪年闻言,抱拳环顾,一脸淡然道:“年,一小小的百户何敢居此大功,此战之胜,首推我锦衣卫指挥佥事骆大人,坐镇全局,挑选精锐,统筹全局,次功当属各位千户、百户大人以及卫中袍泽弟兄,奋不顾身,拼死厮杀,才有歼灭后金鞑子三百骑兵之果。”
指挥佥事骆思恭表情看似平静,嘴角却微微扬起,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不必与张雪年去抢这头功,但张雪年这话说的就是那么令人舒坦。
王赟却故意挑拨道:“张雪年,你把功劳都推给别人,莫非你们天津卫就没有一分功劳不成?你要是这般说,杂家回到京师,可就如实禀告皇爷了。”
“天津卫百户所自然有所贡献,天津锦衣卫百户所总旗阎应元,负责接应八方卫所弟兄,调配物资,传递军情,事无巨细,处理的井井有条……,其处事端正,当有一功也,望公公、佥事明鉴。”
“我那师兄孙元化,负责火药爆破,火炮使用训练,临阵阻敌、杀伤敌人最多,功劳甚重,望朝廷嘉奖之。”
“吾义弟曹文诏,临战最先进入战场,救徐大人于贼兵之中,稳住乱局,兼之为天津卫安危负伤,亦有功劳。恳请佥事大人、公公明察。”
一番话说完之后,张雪年直身立于人群之中,卓尔不群,却又保持着当初那份谦逊的姿态,静候首位二位大佬发言。他虽然一句话都没有提到自己,但是也表明了态度,那就是我天津锦衣卫百户所的功劳,你王赟抹杀不掉。
“雪年所言,我已然全部知晓了。天津卫之战功勋,我定会如实奏请天子,你且退下吧。”指挥佥事骆思恭看着张雪年话呛的王赟不轻,便给了他个台阶下。
“且慢。”沧州府锦衣卫千户霍勇红着脸忽然插话,“大人怎么能这般便打发了张百户呢?天津卫之战功,本就是张百户首功,若不是他发现后金细作活动,我等又如何从容准备?若不是他派遣他师弟预先准备火药,炸出壕沟,教授弟兄们使用火炮,我们又如何杀敌?咱们锦衣卫多年不出此等英杰,今日不盖棺定论,明确张百户功劳,他日卫所弟兄又有谁肯真心实意做事?”
东厂掌事王赟的脸色越发难看,张雪年听着这话也有些懵了。
自己跟沧州府的千户,并没有什么交集啊。
“放肆!”指挥佥事骆思恭勃然大怒,“本官已然说了,张雪年之功劳,本官和王公公自然会如实禀告圣上,莫非本官和王公公还会搬弄是非,亏待了有功之士不成?我看你喝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来人,还不将霍勇这不知道尊卑之徒拉下去!”
看着忽然发火的骆思恭,又看了眼脸色愈发难看,再看着大嗓门被骆思恭暗中怼的脸色越发苍白,甚至开始掉粉的王赟,忍不住暗暗发笑。
“哎,都他妈是演的,圣上欠你们小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