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年的草庐中,徐光启和孙元化师徒二人正在唉声叹气,见张雪年返回,孙元化立刻起身,一脸的不满说道:“雪年兄,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为何对一个阉狗如此低声下气。”
对于四肢不全的太监,读书人素来是不耻的。可受近君养亲的不良风俗影响,保定府和沧州府一带,阉割做太监的事情大有人在。
多说一句,这种故事即便是在后世,依然广为流传,为百姓津津乐道。笔者就听说过很多类似于在寒门小户之子在村子里受大家族的压迫,一恼之下阉割自我,进宫做了太监,然后一路奇遇,最后成为手握大权的人物,最后轻飘飘灭掉全村的老少,扬眉吐气的故事。
这或许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另类版本吧。
且说,孙元化对于张雪年如此客气一个阉狗异常不满,张雪年却呵呵的笑了笑,拍了拍孙元化的肩膀道:“初阳兄,你过度紧张了,他虽然是太监,但也是天使,我们过分冷淡人家,终归不好,毕竟人家也是要向皇爷复命的。到时候若是说上三言两语坏话,咱们天津卫的事情是做与不做?”
徐光启长出了一口气,摆摆手对孙元化说道:“初阳,莫要负气,雪年这叫忍辱负重,为成大事而不拘小节,眼下我们欲成之事,损人好处,确实不宜轻易招惹麻烦。”
说完之后,又对张雪年说道:“雪年,这些细枝末节我皆不在乎,唯独陛下此时下旨,让我心情很是沉闷,我本欲借助水力,研究出一种可以减轻劳力的起重机,届时通行天下,定然成为造福大明之神器,结果陛下圣旨一下,反而没有时间了。”
张雪年宽慰道:“徐大人,陛下体统全局,定然有他的难处,若是陛下真为难您,何必给您机会呢?毕竟您津门的田许久没浇灌了。”
提起津门的农田,今年干旱的厉害,徐光启开垦的不少荒地怕事要绝收,徐光启已经预见自己津门大傻的名号可能更加响亮了。
“为了国事,何须挂怀些许小利,雪年啊,既然陛下有旨,咱们就赶紧行动吧。”
张雪年却是早就智珠在握,摇摇头说道:“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大人想要成事,先要沉住气,我们这般这般即可。”
徐光启闻言,先是微微一愣,接着满脸春风般的笑意,很是满意的说道:“索性雪年是诚善君子,又与我为善,不然本官如何在天津卫立足。且照你说的办。”
孙元化搞不懂两个人说些什么,趁着这个档口,从书房里掏出一本兵书,沉浸其中。
陛下亲自下旨给徐光启,让他重开招标之事,但又有明确规范,那就是招标可以,但是要以小规模的队伍互做比试,不然你随意报价,却干不出活来,陛下他老人家肯定是不满意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对徐光启久驻天津卫,却没有做出任何成果这件事情非常震怒,徐光启彻底失宠这件事情瞬间在顺天府官场和民间广为流传。
“陛下终究是圣明之君,此等大事,如何能交给津门一愚蠢农夫?”
“是啊,不过陛下终究太过于仁慈,重新给了徐光启一个机会。”
茶馆之中,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议论这件事情的人。
那些踩着徐光启想要上位的人,发现徐光启忽然转了性,换做往日,若是遭受到这种群起攻之的场面,徐光启定然会羞愧到难以自持,一道奏疏献上,然后老老实实的回家种田。
可这一次咱们的徐大人在干什么呢?
外界疯狂的打探之下,终于得到了很可靠的消息。
津门大傻徐光启正在购置大量的木材和生铁,听说是跟津门富绅张雪年钓鱼钓出来感情,要在天津卫城外盖一处豪宅,跟张雪年做邻居。
一时间,顺天府的大臣们更加兴奋了。
在小太监曹化淳回宫赴命之后,心情不错的万历皇帝终于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上朝这件事情可以做,于是颁布圣命,举行午朝大典。
其实万历皇帝自认为自己对于满朝的文武大人颇为人性化,因为按照组制,大家每日三更天就要起床,从京城的四面八方穿街走巷赶往午门。
那些家中有不小底子的高贵显贵,亦或是武勋臣子,住着离紫禁城近,可能还好一些,那些家中清贫,住在外城亦或是郊区的臣子,就得一更天就做准备。
不管是否天寒地冻,大家都得早早的候着,等到城门楼上鼓声响起,御史就拿着牙牌看他们整队入场。
穿过金水桥,走向太和门,大家必须老老实实的,谁说小话,死心眼的御史一准儿记下来,上朝就要报告,回头还得罚俸或者挨一顿棍子。
等折腾大半天,大家都没有精神头了,下朝去公廨处理公务。
万历经常听锦衣卫给自己打小报告,某某衙门的部堂公然在值房里睡觉,有的因为是有痔之官,身子一往前趴,就疼的呲牙咧嘴。
万历就感觉祖制很残忍,对自己也很无情,要知道皇帝一天处理的公文,都快赶上一本资治通鉴了,睡那么晚,起那么早,谁身体受得了,所以万历就公然不上早朝。
大家到工作时间去公廨办理公务就可以,有事儿写奏疏,朕挑要紧的看,朕身体不好,不想见你们。
可恰恰臣子们,都颇为想念朕,感觉一天见不到龙颜,就浑身不通透。
没日没夜的写奏疏,请求上早朝,简直是有自虐倾向。
万历就是个逆反心理特别强的人,你越是逼着他,他越是跟你拧着干。
后来干脆连重要的朝会都看不到皇帝的人影了。
因为此事甚至还闹过一场笑话,十五年的时候,不知道是那个脑袋睡蒙了的大臣坐着轿子就往午门跑,同僚问,你去哪儿啊?这大清早的。
“皇爷升殿要午朝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臣子跟同僚说。
“还有这事儿?陛下要见我们啦?”这位也扭头就回家整理冠带,准备上朝。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组团迷迷糊糊的就往皇宫跑,还心里嘀咕,“陛下转性了,大明江山有救了。”
武将们本来在家里逍遥快活,听说文臣们偷着去上朝,暗骂文人奸猾,骑着马也往皇宫赶。
站在大明门守卫的大汉将军,看着浩浩荡荡的大臣们,也没阻拦,就放他们去了午门。
结果大家齐刷刷自觉排队,等到快日落西山了,连个鼓点都没听见。
这件事直接成了天大的笑话。
所以这此听说皇爷午朝,大家第一反应不是换朝服,而是淡然的让手底下的家仆去打听,真的假的?皇帝又作妖了?
索性万历虽然天天跟臣子们斗志,但是人品还是有保证的,得到家仆的回复,大家立刻朝着午门赶。
等銮仪卫的静鞭连响三通,陛下高坐太和殿,大家这才表情复杂的反应过来。
三呼万岁,差点变成:陛下,臣等想死你了。
万历最为厌烦这种虚伪的仪式感,因为经历过张居正无情而虚伪教导的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很多臣子嘴里喊着万岁,其实心里根本一点儿都不尊重君主。
张居正是自己的老师,可能还好点。
那些表面上喊着自己万岁,心里琢磨着这个膏人怎么还不死的人,大有人在。
常云手持拂尘,站在丹陛之上,敞着嗓子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这句朝会上的开场白,在其他朝可能是开场白,在万历朝肯定不是,陛下的性格肯定是说走就走的。保不齐陛下今日就是为了看看大家伙,免得忘了大家的样子。
然后看两眼,感觉没意思,下朝回去陪妃子玩乐。
立刻有臣子高呼一声,陛下臣有奏。
许久没上朝了,坐在这龙椅之上,万历皇帝还真有些不自在,他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龙椅融了,弄成金子赏赐给辽东的将士的时候,听着这大嗓门的忽然出现,眯着眼睛观瞧。
太远了,看不清,看队伍好像是是楚党的人。
“准奏。”
来上朝之前,万历皇帝特意抽了鸦片,此时正是精神头足的时候,人看起来也有些神采奕奕的。
“陛下,臣弹劾徐光启枉顾皇恩、不思进取,至天津卫安危于不顾,整日钓鱼嬉闹,以致天津卫民怨鼎沸,民不聊生。”
“陛下,臣附议。”
“陛下,臣也附议。”
话音刚刚落下,就站出三名楚党官员,态度鲜明,气势高昂,弹劾徐光启,让他滚蛋。
万历看着态度坚决的臣子,有些想笑,他今日早朝,其实就是为了看戏的。
不过万历感觉这戏有些不够劲儿,所以他准备添一把火。
当下说道:“朕素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朕将天津卫码头之事托付给了徐卿,一日不到时限,朕便不会轻易怪罪于他。此事暂且作罢,谁在提,便先领三十廷杖。”
万历皇帝话音刚刚落下,太和殿之上瞬间群情激奋,仿佛不杀徐光启大明便要亡国一般。
“陛下,御史陈有年弹劾工部侍郎徐光启。”
说完一位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过于气愤,导致脸颊憋得通红的御史迈步上前。
诸位臣工一看,心里不由得的赞叹了一声。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陛下这才多久没上朝,大明就出了这么有演技的御史了?”
文官中不少党派大佬,一脸欣赏的看着陈有年,琢磨着要不要将他纳入队伍。毕竟这些年敢打敢拼的党棍越来越少了。
武将们都在一旁撇嘴看热闹,他们对于徐光启的感觉其实还不错,平日里军队里提高福利,改善装备,大多数时候都是徐光启提的。不过武将身份地位,说话也没有人听,大家只能保持沉默罢了。
“拖下去打。”骆思恭一摆手,立刻有两个锦衣卫将人拖到午门外,砰砰砰痛打三十廷杖。
陈有年忍着剧痛,远远的看着大人们的表情,知道自己赌对了。
飞黄腾达就在眼前。
万历啊,万历,你也就会打廷杖了吧,而我不一样,我还有一招!
只见那被人拖回朝班的陈有年情绪无比激愤道:“陛下,您就算是杀了臣,臣也要弹劾徐光启!”
“嘶,你这个请求着实过分!为何朕那么想满足你呢?”万历心里这么想,但是却不敢这么做,组制在上,还真没有人敢拿言官动刀子,万历好像万般无奈道:“你且说来。”
陈有年仿佛斗胜了公鸡一般,昂着头,迎着万千瞩目,沉声说道:“臣亲自去天津卫调查过徐光启,此獠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连续钓鱼七天,玩弄木料四天,四处作画玩乐五天,到如今陛下下旨,让他准备比试,他竟依然我行我素,现在已经开始四处购买木料和生铁,准备建筑豪宅,陛下徐光启目中不仅没有天津卫的百姓,甚至没有您啊!”
徐光启每日具体在做什么,曹化淳和张雪年早就跟自己提过了,所以万历皇帝心里跟明镜一样,但是还故意看向骆思恭问道:“骆思恭,这位陈御史所言,可是实情?”
骆思恭如何不知道陛下要自己配合,当下答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事。”
满朝堂的百姓听锦衣卫指挥使都确认了此事,即便是之前对徐光启保佑通情的官员也表现的异常愤怒。
倒是平日里与徐光启颇有些往来的孙承宗却站了出来,质疑道:“陈大人,你看到的这些都是表象,你怎么知道徐大人摆弄木头,不是为了制作新的工具,以提高码头的效率呢?”
万历看了眼孙承宗,淡淡点点头却并没有说话。
此时的孙承宗在朝堂之上已经颇具影响力,因为明朝君主大抵都有个传统,爷爷爱孙子。朱元璋喜欢朱雄英,朱雄英死后就把全部的爱给了朱允炆,朱棣喜欢孙子朱瞻基,万历虽然不喜欢朱常洛,但是对自己的孙子却非常不错,给他找了个孙承宗这样的老师。其实也表示了一种希望,那就是儿子这个大号练废了,孙子这个小号朕好好培养,总归能行吧。
见皇帝竟然在点头,陈有年立刻激动起来,朗声说道:“陛下,微臣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徐光启根本没将心思用在码头上,臣所言若是有误,臣愿意撞死在这金柱之上。”
陈有年一边儿说,还一边儿用眼睛瞟自己的早就事先联系好的同僚。
大家一看陈有年发信号,便知道是青史留名的大好时机,立刻纷纷起身,“陛下,臣等支持陈大人所言,恳请治徐光启之罪。臣等皆愿意以性命担保。”
万历数了数,竟然足足有十几之数,这些人一个个慷慨激昂,仿佛自己不治徐光启的罪,他们便会当场撞死一般。
尤其是陈有年,已经发了疯似得要撞柱子,嘴里还喊着,“陛下,您若是不允,臣便撞死在这金柱之上,让徐光启活着也不痛快。”
“罢了,”万历长叹一声说道:“既然诸位爱卿皆言徐光启之过,但朕金口玉言以出,岂能轻易反悔,即刻下旨,让徐光启三日内完成竞标,若是徐光启真如陈大人所言,如此不堪大用,朕定会治他之罪!”
陈有年忽然感觉浑身通泰,闭上眼睛,似乎在表示对万历的不满。
其实内心早就止不住的咆哮,此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