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出身的张雪年很清楚,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没有任何一名官僚愿意主动去见一名商人,因为官员从心底就是鄙视商人的。
莫要说官僚,便是平头百姓也时常感慨,宁做公廨一下吏,不做城中千贯翁。
这是时代的情绪,也是官本位的悲哀。因为他牢牢限制着商人的地位,阻碍着本来已经萌芽的资本。
当然,商人大多数时候,也是发自肺腑的看不起所有人的。因为他们大多数感觉,是他们在拯救世界。
财富是他们创造的,工作岗位也是他们创造的,剩下的不是偷奸耍滑的,就是剥削他们的。
不过张雪年不会将自己的情绪轻易的表达出来,多年的商海沉浮,早就让他习惯将面具戴在身上,笑脸将徐光启迎入客房,一脸的诚恳。
徐光启也非常好奇,这位大名鼎鼎的张大官人,到底居住于什么样的环境之中。
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很多时候从他生活的细节之中,可以观察的清清楚楚。
其实徐光启也不信,一个骤然暴富的年轻人,会多么低调。要知道,当初自己中了进士,一把年纪的他还跨马游街,跟当初看不起他的乡邻好生炫耀了一番呢。
眼前这年轻人,真的能耐得住寂寞?
就算是结庐而居,外面低调,内里肯定也是奢靡的紧,甚至保不齐里面还有几个妙龄女婢侍奉左右呢。当初在金陵可没少见这种外表低调,家里却养着十几匹扬州瘦马的豪商。
可当他真的进入张雪年客房的时候,徐光启却很是惊讶。
说是客房,其实就是张雪年的书房,从四书五经,到各色实用书籍,应有尽有,用汗牛充栋形容,绝不夸张。
“这些都是你的藏书?”
徐光启忍不住扭头看向张雪年。
“怎么,大人感觉我不像是读书人吗?”张雪年笑着反问道。
“你一个监生,想来也是读书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多。”
徐光启干笑了两声,自忖自己确实有些小瞧人了,仔细打量书房四周,发现书房里除了书之外,还有各色的绿植。
徐光启是这方面的行家,自顾的两步上前,当他看见正在长新叶的番薯的时候,忍不住搓起手来。
“看了您读书,感觉番薯是个好东西,试用一下。”张雪年道。
“不错,有眼光,推广番薯我跟朝廷提了很久了,没想到让你捷足先登了。”徐光启道。
“徐师,这番薯除了观赏,还有什么用处不成?”孙元化的脑子里长满了火炮,番薯这东西还真是第一次听徐师提起。
“你就安心研究你的火药吧,种地不是你擅长的。”徐光启见番薯长势良好,也没心思搭理孙元化,还上前摸了两把,扭头对张雪年说道:“这东西怎么说的,不好吃,却能救人。看着涨势,你打理的不错。”
“谢谢大人夸奖,来喝茶。”
张雪年拿起茶壶,倒了三杯清茶,茶水不多不少,恰到其分。
徐光启这才恋恋不舍的回到座位,接过茶盏,长出了一口气,慢吞吞说道:“上次去赌档,实属兴致所在,也没和你详谈。时到今日,才摸清了码头的情况,我是来登门请教的,你对码头到底是什么想法?”
“在大人面前我就不随意献丑了,大人有什么看法,不妨先说说,在下能配合的,肯定不吝啬。”张雪年笑道。
码头这个烂摊子,张雪年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但是需要朝廷的鼎力支持,不然自己一个人,还真的做不来。
“滑头。”
徐光启捋着胡须,看了眼张雪年,“若是让本官来说,可就没你拒绝的机会了。”
张雪年赶忙恭敬的说道:“愿闻其详。”
“码头的事情,确实很复杂,但要是想处理好,也不是没有办法,现在是多家抓着码头的生意不放,若是将所有人集中起来,统一管理,反而能提高效率,这是我画的图纸,你可以看看。”
他从袖子里掏几张手稿,张雪年看了两眼,很是钦佩的点点头。
不愧是睁开眼睛去积极探索世界的人物,作图颇有几分泰西科学大家的精髓,整个码头完美的呈比例缩小于图纸之上。
徐光启也不敢张雪年能否看懂图纸,就继续说道:“你的运筹学我看了,算是一门独到的学问,如果能合理的运用,可以提高不少效率。”
“运筹学这东西说到底就是算数的一种,哪怕是让我全数献出来也不无不可,但是大人,有个问题,您忽略了。”
张雪年瞅了瞅极力克制自己愤怒的孙元化,并未搭理,而是冲着徐光启说道:“之前卫所便允许码头的各帮派参与码头的装卸,但是没有了太岁帮镇压,这群人自己就能打杀起来,如今局面比之前更微妙,一群山西来的脚夫也想混这口饭吃,您如何保证他们安心做事,不生乱子呢?”
“欸,这正是本官忧虑的!”
徐光启一脸苦涩,“处理人情事务,确实非本官所长。”
“……”
孙元化看着老师一脸苦涩,懵逼了半天,说道:“徐师,这码头的事情,跟人情有什么关系?”
张雪年差点儿被气笑了,要说徐光启和孙元化这种,也实属官场奇葩了。在张雪年看来,两个人的反应,像极了后世的工科男,it大佬,人情世故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而人情世故在大明官场来说,恰恰是最为重要的。
难怪徐光启明明很受君主喜欢,却好几次被迫辞官回家种地。
“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破局?”徐光启虚心求教道。
“那要看大人敢不敢得罪人了。”张雪年试探的看着徐光启,想做事情,还不想的罪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的罪人?这些年,我得罪的人还少吗?”徐光启很是磊落的反问道。
“你放心说便是,有好处,不违背朝廷的规矩,我许给你便是。”徐光启又追加了一句。
这可是你说的,作为生意人,如果没有好处,想从我这里拿走一根毛都不行。
“大人,您说您看过在下的运筹学,应该也明白一点,所谓运输就是要最省力的,将货物运到指定地点。我们若是将装卸分成三步走,让三方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不就结了?”
张雪年将事情先简单化的说了一下,倒不怕徐光启偷学自己的本事,反正徐大人也不屑于偷学。
“不过于在下看来,真正麻烦的地方不在于人情世故,而在于如何高效的维持码头运转,完成圣上的敕令。说实话,我确实有些想法,但……”
“你说来便是,你若真的有这本事,我可以上奏天子,将整个码头教给你来做。”
徐光启抿了口茶水,看了眼在一旁陷入沉思的孙元化,笑道:“我确实不通人情世故,不过我却知道尊重有本事的人。”
张雪年笑了笑说道:“大人要真想听,可能比较费时间,我亲自下厨,咱们边吃边聊?不知道是否耽误大人公务?”
“这有何妨?若是能解决码头事端,让我醉死街头都可以。”
徐光启就是这般人物,有一股牺牲精神。天真还有些可爱。
孙元化忽然感觉自己这些年的四书五经有些白读了,人家张雪年小小年纪,就已经号称富有半城,而且还靠威名就获得了监生的功名。
而最为匪夷所思的是,这位张大官人还会做饭。
自己之前凭什么小瞧人家呢?
莫非是因为自己太蠢?
看着张雪年就随意割了些羊肉,简简单单或者蒸煮或者煎炒,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做出了几个精致的小菜。
再看看人家这满屋的书香,孙元化就感觉很脸疼。
三人就在客房里,围着书桌,外面不时有清风透过窗子吹进来,竟然有了几分雅致的意味。
不过三个人,两个工科大佬,一个商界新型,憋了半天愣是一句诗都没憋出来。
张雪年擅长与人为善,几轮酒下来,连孙元化都对张雪年刮目相看,不由的就多饮了几杯。
“在下以前颇有几分看不起读书人的意思,认为你们满身同臭味,唯独高中进士,跨马游街才是人生喜事,今日看来,何其缪哉!”
孙元化几杯酒下肚,喝的面红耳赤,也不管老师拉自己的袖子,情绪涌现,根本不受控制,“在下为人直爽,嘴里藏不住话,起先来天津卫的时候,我自认为码头事情易尔,凭借我满腹经纶,又与徐师学了些经世致用的本事,何事解决不了?可真到事情临头,随徐师走街串巷,了解情况,才发现事情哪有这般容易。不瞒雪年兄你说,这些日子我与徐师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初阳,你醉了。”徐光启提醒道。
“我没醉。徐师,你说的没错,咱们都不精通人情世故啊,这事情就得交给擅长的人来做。”
孙元化愈发的上头,甚至带了点哭腔,“师傅,您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是咱们不擅长这个,咱们应该把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啊。”
“初阳兄,想把精力用在何处?”张雪年看着这位被徐光启收为弟子的年轻人,能为徐光启看中,定然有不俗的本领。
“本来想读书为官,后来觉着学问比我好的读书人太多了,我觉得造火炮,改良火药就很好,我给你看看我改良的火炮。”
他喝的醉沉沉的,便伸手去摸自己的袖子,“哎,我的火炮呢?”
“初阳很少饮酒,今日饮酒失态,还请多多包涵。”徐光启毕竟年纪稍长,酒量大一些,见孙元化失态,便赶忙开口告罪。
“大人何出此言,另徒看似酒后失态,实际上确实性情中人。”张雪年笑着说道。
“来大人,咱们饮满此杯。”
“饮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