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三日,有富贵帮阖帮实力做支撑的张雪年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天津卫膨胀。
明朝的乡绅,都比较注重自己的德行和操守,平日里修桥铺路自然不在话下,甚至有些人还花钱办私塾,免费供本族贫苦家子弟来读书。
但像是张雪年这般做善事的做派的却从未有过。
实际上,自从羊汤开始在天津卫大行其道的时候,张雪年的商业影响力在天津卫就已经开始成型,再加上有曹文诏这位卫所颇受重用的总旗以及张雪年锦衣卫百户的暗中撑腰,一旦发作,其镖局的影响力就开始爆发。
而张雪年的顺通镖局虽然是新创,但也并非是简简单单走镖那么简单,他还顺带有一个牙行的属性。
暂时没有活计的天津卫百姓和流民,每日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领上一碗稀粥,老老实实的蹲在大柳树下不远处地方圈出来的空地上,等待工作。
有锦衣卫的情报做支撑,张雪年相当于拥有了一百多个消息灵通的老牙侩,而丁耀亢则发挥他长袖善舞的本事,哪家有钱的乡绅走了老爷需要壮劳力挖坟,谁家的房子旧了,需要修缮,亦或是谁家货物需要从天津卫运到顺天府,需要镖师,各种杂七杂八的小活,虽然挣不了大钱,但也能勉强让一家人户口度日。
而下污那边儿的农事,也开始有了进展,因为下污都是盐碱地,而且大多数都是无主之地,所以衙门的管事很痛快,张雪年轻松用五百两银子,买下了一千亩无主的荒地。
当然,这也成了张雪年人生赤裸裸的污点,无数人都认为张雪年是跟徐光启一样的疯子。
实际上张雪年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让一群有心之人人看不明白,指挥使刘大庆命儿子刘球儿将张雪年召到府上,二人进行了一番友好的谈心。
这位年纪愈发苍老的指挥使,表达了对张雪年这段时间的各种手段的疑惑,也表达了对于天津卫局势的忧心。
当然了,总体而言,对于张雪年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老大人还是非常感激的,甚至问张雪年是否愿意买下他们卫所的农田。
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花大把的银子,哪怕买下一万亩盐碱地的荒地,也是在浪费钱。还不如把钱买下卫所的荒田,反正卫所逃兵役的卫兵超过三分之二,超过半数以上的农田荒废,不如给张雪年利用起来,也可以丰富下自己的腰包。
张雪年也表达了自己对时局的观点。
即便是陛下有意与努尔哈赤大战,也需要积蓄力量,训练兵马,以目前大明的整体国力来看,这场战争无论如何也要排到明年。
所以指挥使有足足一年的时间来整饬天津卫,等到明年的战事开始的时候,便是检验天津卫是否合格的时候。
不过,也不是事事让张雪年顺心,因为有一大堆难以受他控制,却极具影响力的事情发生了。
话说,这一次让张雪年感觉事情失控的,不是别人,正是张雪年暗中学习模仿的对象,津门徐光启。
话说这位诨号为保罗的大佬,并不是将心思一门放在种田上,而是时刻关注着时局,当然徐光启如果知道张雪年等人的反应,肯定也会感觉委屈,他从未有得罪张雪年的意思,甚至张雪年一个小小的百户,还不值得他一个堂堂的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得罪。
实际上,徐保罗只是觉得,天津卫漕运这样乱下去,严重影响了帝国北方的秩序。
所以人家联合漕运总督,建议漕运在天津卫这里直接设立调度司,管控码头。
漕运总督跟漕运总兵又不一样,他的管辖长达数千里的运河沿线,并且还管理地方行政事务,那是正儿八经的正二品朝廷大员,挂的也是工部侍郎衔,一般人听着就头皮发麻的人物。
皇帝估计也是因为抚顺新败,对努尔哈赤恨之入骨,巴不得早一日整理好漕运,保证粮草运输,好出兵北征,所以对于徐光启的建议非常认可。在加上上一次鸦片就是在天津卫失窃的事情,这让皇帝在心底认为,天津卫的漕运,该好好的管理一番了。
所以朝廷直接斥责兵备衙门不作为,并开始着手准备人手,准备彻底接管天津卫的漕运码头。
而指挥使刘大庆作为天津卫的头面人物,尤其是朝廷里公认刘大庆在天津卫的处理稳妥负责,自然也要参与其中。
因此,本该安居幕后,过自己优哉游哉日子的指挥使,不得不行动起来,他一个武官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注意,所以立即召集当地商旅,以及卫所的各位达人来商谈此事,以确保朝廷大员抵达此地之前,他们能拿出个章程来。
最好的选择就是既能满足朝廷的需求,又能维护住天津卫在码头的利益。
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能置身之外,就连曹文诏这种芝麻粒儿大的小总旗都要过来与会,而张雪年在天津卫的财势,也自然是要参与其中的。
不过这群人,各代表自己的势力,刘大庆在台上的话,基本上等于对牛弹琴,大家各种附和,甚至捐钱也可以,但是就是谈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于是乎,另外一个震撼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还很茫然。
皇帝命徐光启主持天津卫漕运事。
天知道这位擅长种田的大人,怎么放着自己的田不去种,上书皇帝也就算了,还要亲自来掺和码头这种一团乱麻的糟心事儿,人家徐光启就是这般的忧国忧民,知道这种事情得罪人,还难有政绩,但就是准备连夜从天津卫往回赶。
然后呢?只能说徐光启忒看得起皇帝,也忒感想,然后一个劲儿的顺杆儿往上爬。
他先是一边儿上书皇帝,说这码头到底有多么重要,然后泰西诸国的工匠又如何厉害,咱们就算是整饬了码头,将来也会乱,为何不趁着这个机会,重新码头,拓宽挖深河道,来一个一劳永逸呢?
徐光启的挚友毕懋康也站出来给徐光启背书。
万历皇帝自然没有那么好忽悠,现在帝国处境危机,每一文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徐光启奏折上的内容看起来很诱人,但是花费巨大,严重会影响自己北征的节奏,所以皇帝无情拒绝了徐光启。
徐光启的小脾气也不错,再次给皇帝上书,“你不答应微臣的观点,微臣就回津门种地。”
万历皇帝也是个简直混不吝的人物,“你要是不想干,那就滚回去种地呗。”
然后徐光启为了国家,真的是脸面也不要了,见万历皇帝完全没有鸟自己的意思,赶紧上书,这时候真的是体现出臣子的拳拳报国之心,徐光启的奏折上打满了泪水,他说陛下急于北征,不愿意彻底整饬漕运,将来势必会遭受挫折,然而自己身为臣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置君主以险境而不顾,所以既然陛下不愿意掏银子,那么臣依然愿意走这一趟,把事情尽力办好。
满朝文武都嘲笑徐光启多管闲事。
你把皇帝得罪毛了,即便是把事情做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处?
当然了,明白人都清楚,这叫一腔热血,只求报国。
反正就是你给我钱,我肯定把事情办好,你不给我钱,我死也要死在岗位上。
而说到底,万历皇帝跟那些大人们不一样,他是真心关心帝国存亡的,虽然被徐光启要钱这件事情搞得很不顺心,但是为了漕运早日恢复通畅,他还是决定把事情交给徐光启来做。
行吧,行吧,好人都让你做了,那朕不给你钱,起码也得给你权威吧?
工部侍郎可还行?
而直到这个时候,张雪年才意识到,或者说从满朝的风言风语了解到,这位徐大人很不合群。他相信给他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泰西传教士,却不怎么相信满朝文武的能力。
所以,他被无情的孤立了。
这里多扯两句,徐光启大人一心忧国忧民,但是在朝堂之上一直郁郁不得志,而且本人不属于任何党派,所以每一次党争,他都会被无情的从朝堂赶走。
所以有的时候,这位大人未必想真心实意的种田。
实在是除了种田,搞搞科研之外,他可能没有其他事情去做。
当然,除却徐光启这样的科技党,回到朝堂之上,满朝文武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答案是放羊。
从张居正被清算开始,申时行上台开始摸鱼度日,满朝文武对于万历皇帝处于一种失望、抵抗、不合作的态度。所有人都希望朝廷维持现有的状态,不要改变,让他们可以满足当下就可以了。
“诸位,你们恐怕不清楚这位徐大人的为人。”丁耀亢难得的严肃和认真,“这位徐大人是难得的经世致用之才,眼下大明的技术开始落后于泰西,这位徐大人宁可以身入教,也要套来泰西人的学问,以图国富民强。这一次,他主持天津卫码头大局,怕不会轻松露出什么油水,甚至根本不会使用民间的势力,咱们恐怕最后只能是空欢喜一场了。”
曹文诏等人为之默然……太岁帮的弟兄们,天津卫脚行的脚夫,天津卫卫所的兵员,都等着靠码头吃饭呢。
“不过。”丁耀亢继续说道:“当初这位徐大人说盐碱地可以种出粮食,满朝文武都不相信,结果人家的几千亩私田不照样收获了不少粮食?说不准,这位徐大人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解决天津卫的困境。”
“怕就怕这种认死理的读书人,不懂的人情世故,到时候天津卫没有什么起色,反而变得每况愈下,届时咱们一切准备打了水漂倒无所谓,就怕苦了天津卫的百姓。”曹文诏略显无力的说道。
曹文诏说道,“朝堂上虽然党争不断,陛下还是喜欢能做事情的人的,你们想想,若是这位徐大人,真的有经世致用的本事,陛下未必不会重用他。就怕这位大人要才华有才华,要想法有想法,却难以贴合实际。万一这位大人搞些泰西事物,码头上的人都适应不了,最后徐大人可以回家种田,我们这群人该如何应对?”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张雪年叹了一口气道:“这世道怕人人不做事,又怕又太多的人想做事。思想不统一,互相竟扯皮。”
众人深深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