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想不到堂堂一个亲王嫡世子,从小锦衣玉食的,竟也如市井之徒般随意坐躺,也不嫌着假山上灰尘肮脏。
但由此也能看出这人着实与许多无药可救的纨绔不同。
一山一水随处眠,石涧流泉觅清闲。有这份闲情雅致的人品性大概不会低劣到哪里去,虽然野心可能会小了点,但康亲王家底已丰足有余,不需要他多费劲去拉拢打拼,柳隽卿默默在心里盘算着这人的前景。
今日她倒是对这个‘杨戍’有了新的了解,很好,这就是接近的第一步了,既然你无意觥筹酒宴,独爱这宁静安逸,那我便也投其所好,在这风声鸟鸣,仅有你我独处的园中奏一曲《凉州》。
要说为何选择这首曲子,小心机的柳隽卿也是考究过的。既然有心攻略一人,那么他的喜好便要提前打听好,素闻世子好音律精通乐理是头一个理由,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
宁都城里人人皆知,康亲王最是欣赏保家卫国的将才,但凡前线有战事,每每不吝钱财,私下拨出去大量银子以慰藉军中士气,年轻时亦十分敬仰前镇国将军周扬,认为好男儿就应该如他那般顶天立地,以热血镇山河。
在这种父亲的教导之下,儿子耳濡目染跟着崇尚军士气度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么?柳隽卿实在不了解杨戍,就只好先揣测了这个大的方向,因而才选下了这支曲子。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美人缓缓闭眼,浓密的睫毛在树间投下斑驳细碎的阳光下成了一只扑簌的蝶儿,振翅欲飞。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曲凉州,悠扬久远,古朴醇厚。
柳隽卿从小样样好强,为了在各方面都能压别人一头,因此在诗书礼乐上付出了别人两倍的功夫,虽然最后样样都习得精髓,做得不错。然而却只有少数几样是自己真正心头所好。
这笛子恰好是其中之一,原本就是七巧玲珑心的人儿,做起自己喜爱的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这曲凉州从她的碧玉笛中倾泻而出,意境自成,令听曲人仿佛一人骑着老马,置身在日暮降临的旷野边关中,黄沙漫天,戚戚然间又有股壮士顶天立地的豪情。
周镇凌虽仍保持散漫的躺姿纹丝不动,但内心思绪也被这高超演绎的笛音带着飘远。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随之回到了戍守边关御敌的日子里,烽火连城,生死全抛把酒狂笑,银枪凛凛策马驰骋万人之上,千军铁骑踏平血色残阳。不惧风雨相伴,烈阳同行。多少铁骨铮铮好男儿,以血肉之躯筑山河无恙。
一个从小锦衣玉食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怎么能吹出这种磅礴的边塞味道。周镇凌缓缓睁眼,那双英气逼人的深沉眸子中似有星辰碎裂,他勾了勾嘴角,似被这种熟悉的感觉抚平了回宁都后略有不适应的那丝烦躁。
柳隽卿未曾到过边塞,但这首曲子确实是一位边塞乐师所教授的,那年春和景明,年方十三,她和闻人棋远一同学习吹奏...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如今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意味。
同一首曲子让桃源中两人各自陷入了不同的曲境中,曲毕后仍是一片寂静,风过无痕,水波不兴。
...
柳隽卿神游了那么一刻才倏忽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剧情呢?快点展开剧情啊,不是说杨戍最是喜好音律,常常以此结识文人雅客的么?怎么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莫非是自己吹得略显平淡,引不起他的注意?
完了,大小姐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冷场对待,平时往那一站便是招蜂引蝶的主儿,怎的今日卖力演奏都没人理会。她双手交叠握着那只玉笛,显得很是进退两难。
听了好曲便应该不吝称赞,周镇凌原本也是打算现身,但园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显然是有几人往这边走来,若是此时孤男寡女在这园中,以宁都城里对千金小姐的苛刻要求,恐怕一时有口难辩,坏了姑娘家的清誉。
考虑到这一层,他悄然翻身下假山,但此时已经来不及走远,只好伪装成刚从门口入园的样子,只要被外面那几人看见便算了事了。
纹丹对那位凭空出现在此的公子很是感到诧异,明明自己已经寸步不离盯着园门,怎么还是有人走了进去。
“公子请留步!”她赶紧追了上去。
在军中,将士们按军职级别称自己为‘大将军’,在家中,小厮丫鬟们按礼仪尊位称自己为‘将军’,这‘公子’的叫法还真是少有听闻,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小丫鬟是在叫自己。
纹丹心道不好,怕不是遇上个目中无人嚣张的主儿了,看他身上穿的是御品顶级织锦,背影气宇轩昂,不怒自威。一定是个狠角色啊。可这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这是宁都城哪号人物。
要是放他进去坏了小姐的事该怎么办,纹丹急得直跺脚,决定为小姐豁出去,拼了!
她小跑着追上前去,再次高声道“公子留步!”
“嗯?”周镇凌感觉到身后紧追不舍的气息,终于伫足回首。
“你...”
就这‘惊鸿一瞥’,瞬间将纹丹整个人定在原地。
前段时间她总是安慰自家大小姐要勇敢走出云翳,说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云云,原本也就是说说罢了,毕竟想要找到比闻人公子外形、内在、家世等更加优秀的男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怜大小姐在择夫标准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但那个想法却在上一秒被打破了,眼前这人是何等的耀眼...
目若朗星,鬓若刀裁,五官长得都是顶好的,墨色长发用玄色缎带高高束起,利落潇洒,再加上比别家公子略显高大结实的身量。让纹丹脑中不禁闪过‘鹤立鸡群’这一词语。
气度风仪自成,不自藻饰,当真是万里挑一的龙章凤姿之色。
纹丹哪里见过这样的男子,当即愣在原地陷入词穷状态。周镇凌等了她两秒,便不作理会转身走进园内。他看到了梨木后面缓缓走来的杨戍等人,刚才在假山之上就听到的脚步声大概也是这行人,估计也已看到自己在这附近,此时若是掉头走开更是显得不对劲,干脆大大方方入园去。
柳隽卿才是傻了眼,这人明明方才还在假山上面的,怎么忽然又从自己身后出现了。但她认得那抹玄色缕墨玉色边的锦袍,所以断定这就是躺在假山上好整以暇的杨戍。
可待人走进些,她又有些怀疑了,这小子竟是长得如此出挑?那为什么还会排在闻人棋远后头呢?
定是没什么内涵...
哎,不过这个样貌就已经出乎了自己的意料,看来大家对‘清秀’一词要求颇高啊,连这样的好皮相都只能称为清秀,啧啧。
她脸上马上调整了个最为甜美羞怯的笑容,轻移莲步缓缓迎了上去。
“方才不知园内有人,在此奏笛是否扰了公子清净。”声音嗲得可以滴出水来,柳隽卿哪里懂得怎么对男子展示娇滴滴弱柳扶风的一面,这些行为都是脑海中模仿柳碧莲平时的举动现场表演的。看许多男子不是都被她这套迷得七晕八素么,那就姑且先借鉴一下吧。
周镇凌微微拧眉,刚才她吹奏的曲子磅礴大气,有豪情悲戚之感。原以为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却没想到说起话来和自己府内后院那些女子没什么两样...女子这般不是说不好,就是不知道为何感觉有些不走心,故意谄媚的意味在。
“无妨,你吹得很好,曲调流畅意境浓郁。”但曲子是真的好,该夸就夸。
柳隽卿会心一笑,知道鱼儿应当是咬钩了。
“这首曲子只在练习阶段,让公子见笑了。”嗯,连练习阶段的曲子都能吹得如此出色,这样一来,杨戍就知道本小姐精通奏笛了,还怕这个音痴不多高看自己几眼吗?
“若你对自己要求甚高,那便好好练习,其实曲子的掌握程度非常好,对生活在境内的人们来说,吹成这样已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但你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塞外风光,所以曲中还是缺了点浑然自成的气质在。”周镇凌一向耿直,有什么话直接说。
...
柳隽卿在心里呸了一声,怎么还点评上了?语气中还有种一览众山小的遗憾在呢?
他不也没到过边塞之地吗说得跟什么似的。柳隽卿很确定,因为可从来没有听闻康亲王远赴边关的事啊,毕竟这种皇城大家是不能随意出关的,要出去途径只有三个,一是奔赴战场,二是带罪流放,三是边塞出巡。前两样都没有吧,然后边塞出巡会举行一个很隆重的仪式,若真是有,她不可能不知道。
心里很是鄙视他在故作姿态。
嗯?...但细想之下,他这番话是不是另有深意呢?
柳隽卿越想越觉得自己已经看破了这些小把戏。
世子在强行指点自己之后,不就可以借此找机会探讨音律了嘛,曲回婉转的,看来还是上钩了嘛,想到这里,她偷偷扬起个得意的笑,像足了一只狡猾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