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为了救傅莲,唐萤匆忙结丹,眼下她苏醒过来,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变化。
少女全身筋骨又经过好一番洗炼,本就白晶无暇,如今更是玉脂凝霜,肌肤莹洁光滑,骨髓剔透似玉,是当当真真的冰肌玉骨。而丹田处更是幽光充盈,里面灵气浓郁,凝露晕光,皓如星海,又见其中一处露显团光,已然成核。
唐萤放开少年,不由得深入感悟。
一轮圆魄璨若玉珠,皎如月丸,凌于星海之上,不见丝毫记忆中的裂痕溃散之像,宛如一颗朗朗夜明珠。
这便是她的金丹!
少女立刻盘腿而坐,屏气调息,遁入境界。
太阴乃天地阴气,向上化作月华星精,向下化为幽水寒冰。唐萤修行太阴炼形之法,不断从天地精华和凶兽恶煞吸收太阴之气,所呈金丹便是太阴之凝,自然显月华之相,灵气更是越发清冷幽冽。
寻常修士不解其法,怕是如姚仙兰等人一样,以为唐萤是冰灵根或水灵根,压根不知此时的少女已跳脱五行灵根,直接感悟天地的太虚真气感修行。
此时少女体内就似养育着一轮明月,连着整个人都越发显得冰清莹彻。
将一切收入眼底,方才无辜美貌的小傻子眨了眨眼,剎那便神采回归,眸光潋滟。
唐萤此时双目紧闭,完全沉浸在领悟境界的玄妙当中。傅莲安安静静地盯着她,极黑的眼瞳似灼烫的炉心,秀长的睫羽却相反地氤氲着水气,那置身冰火中的挣扎,哪还有半分痴呆傻样,根本是情爱正浓的少年郎君。
二人距离极近,在少年修长高挑的身形映衬下,黑发白肤的少女身子格外娇小,被对方阴影压得似一株小小的琼花,只需伸手,就能将人揽入怀中。
墙上二人的阴影似是重迭,又是单方痴缠,华缎裙袍在少女周围细细婆娑,毒蛇正慢悠悠地晃着绮丽的尾巴,泄漏着隐密漆黑的渴望,娇小的琼花浑然不觉,依然自顾自地纯白无瑕。
傅莲轻倚着少女的背脊,见对方浑然未觉,不禁唇角微勾,带着几丝欢悦,竟恢复了几分坐在龙座上的邪气,紧握的双拳似乎在极力控制着什么,少年青涩纯粹的恋慕中夹杂着一丝非人的邪性。
再次睁开眼,恍若隔世。
傅莲生前情感淡薄,从小就被告知是妖魔之子,在百般嘲笑和欺辱中活下来,他想如若自己不是人,那便努力学着做一个人吧。而后根骨初长,天赋渐显,少年又生得纯然无害的美貌,便装得越发得心应手,斩妖除魔,携老扶弱,俨然芝兰玉树般的少年仙君。
如若没有意外,他应该一直装下去,压抑本心,直至修为停滞,元寿耗尽如凡人般死去。
但他死了,他看到了地狱,也看到了他本该有的姿态。
血海漫天没来,他以为自己也会融为其中的血肉,周遭却突然生出数朵金红的业莲,开出一条熊熊火路。
妖魂恶魄颤颤发抖,他们全都害怕他,他们说他是王,就如那些人所害怕的,他从不是人。
他死了,却也活了。
劫火恶雷,妖云汇聚,本该就是至邪出世之兆,青莲少君已死,再次睁眼的理应是魔王。
“傅莲。”
偏偏少女喊出了那个封印的咒语,唤醒了最后一丝还可以称作人性的感情。苏醒的青莲少君怜爱至极,沉睡的魔王却对其恨之入骨。
青莲少君说:“伤害谁都没可以,但绝不能伤害萤。”
魔王说:“她是我的。”
青莲少君说:“我不会让你碰她。”
魔王说:“她是我的。”
其实傅莲觉得魔王说得很好,可恨的是少女心心念念的是青莲少君,就连脱口而出的也是青莲少君。傅莲是清楚的,对方所思慕的永远都是不染淤泥的青莲,而非盘旋于底下泥泞中的漆黑毒蛇。
他的一半被爱着,另一半却被舍弃;身是半妖半人之血,心是半仙半魔之道。
此时的傅莲便是世界最矛盾之体,想爱又不敢爱,想恨又舍不得,两个意识水火不容,虽然大半的魔性都被唐萤封在骨伞里,但在少年纯良无害的外表下,人性和兽性的厮杀从没停过。
傅莲垂睫,将人魔厮杀的血色敛入眼底,再抬眼又是那温良端正的少年仙君,就如颜夕所想,这只幼崽继承了黑蛟的强大和美貌,但那双具有欺骗性的眼睛却绝不属于妖修,也让毒蛇的鳞片有了温度,得以伪装成人类的假象。
唐萤正稳固境界,周遭气息越发平和,连带着月晕寒雾等太阴法相在室内显现。太阴本就利女,唐萤越是深入太阴之法,越发显得星眸皓齿,肤如白雪。
少年看在眼底,秀丽的眉头不禁轻蹙。他轻启薄唇,竟硬生生咬下一片指甲,唇角沾血。
带血的指甲蜕成一片漆黑的鳞片,便见鳞片化作一道幽光,遁入少女雪色的额间,便从额心位置,生出一层无形的晶甲,将少女从头顶到脚尖包得密不透风,但很快又藏入肌肤下,不见丝毫异状。
如今唐萤体内充斥太阴之气,筋骨金丹皆盈满了月华星髓,如若不刻意放出阴寒的煞气,那元阴至柔的灵力怕是会被误作最佳炉鼎的纯阴之体,招惹上一些居心叵测之人。
青莲少君愿意舍弃性命保护她,魔王恨不得将少女融入血肉,如今这一举倒是两边都讨好了。
傅莲终于露出一丝餍足的微笑,感觉从苏醒以来的头痛稍稍缓解。
等唐萤醒来,就见睡在身侧的少年。
他双眸轻闭,唇色薄艳,乌缎卷着衣袍散落一地,唯有一手捉住自己的衣袖,像一个玩累回家的孩子。
唐萤不禁想起曾与少年活尸相依为命的日子,心下只有无尽的愧疚和爱怜。她轻抚着少年细软的发丝,最后几丝迷茫和困惑也终于云开日晴。
安置好对方,唐萤终于能好好审视所在之地,这里看着像是座寝室,四处有明珠彩贝装饰,看着比任家龙船还要豪奢。但唐萤无暇欣赏,她在角落一处找到她的骨伞,就被这么随意放置。
漆黑的伞柄轻轻一握,就感到如露如电的契合感。但稍稍一抬,却似乎比回忆中重了不少。
唐萤秀眉轻凝,她端详着伞束,其中可见晕彩浓墨,似什么伟丽巨幅潜伏其中。她伸手一触,没有丝毫煞气,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没有打开。
窗外海气苍茫,天光滟滟,远处见那流虹竟搭作桥影,隐约有车船行舟自桥下而过,高楼垣堞时隐时现,晕着金橙红紫的轮廓,似真似假,如临仙境。
鼻尖可嗅到潮湿气息,比先前在黑水泽更盛,过于浓郁的水气让唐萤下意识摸了摸手臂,一手湿润。
她随意挽起微湿的发丝,想着昏迷前最后一幕,自己力竭堕入泽底,难不成这是来到了海底龙宫?
唐萤在少年四周设了结界,小心出去一探究竟。
在她出去的前一刻,少年睁开了眼。他卷起一丝云气,缠绵指尖,轻叹道:“看好她。”
云雾蒸腾,唐萤有些摸不清方向,偶而瞥见的花花草草都美得如同幻境,她很快遇到几个美貌丰腴的蚌女,只是她们看着很胆小,一看到她就一哄而散。
少女浑然不知,手握黑蛟骨伞的自己在蚌女眼底无异于海底巨兽,看着便是张牙舞爪朝她们袭来。
唐萤眼捷手快捉住了一个,那蚌女吓得跌坐在地上,差点要向她嗑头,好生安抚后才肯好好说话。
“此处……乃蜃殿。”
蚌女小心翼翼抬了一眼唐萤。
“蜃殿?”
唐萤追问:“请问你们主人是?”
“夫人你……”
蚌女本来顾忌着骨伞,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唐萤,突然她面色一白,趁着唐萤分神时,一溜烟便钻入雾海之中。
唐萤只来得及捉住残影,她不明白对方这种畏她如蛇蝎的态度,但此地主人收留她和傅莲,并未趁机痛下杀手,想来暂时是没有恶意。
少女轻撑骨伞,看着雨雾朦胧,心下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落入颜夕眼底,便是这般风景。
一头微湿的乌发挽至耳畔,飘过的雾气悄悄凝出一株昙花,恰好开在少女露出的耳珠下方。
少女被吓到了,赶忙伸手一捉,捏碎幻象,一手雨露晶莹,也恰好回了身。
她很像紫瑶,却又不是那么像。
颜夕看着那极为熟悉的脸庞,一度怀疑又是蜃妖的花招。但他很快发现那不是紫瑶,只是有着相似面容的小姑娘。
紫瑶很美,美得很纯粹,是高不可攀的明星,亦是捉摸不定的黑夜,不是极白便是极黑。无论是呼唤天雷时,那身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还是爱上自己的师傅傅恒之后,那滴决然血泪。她无时无刻都美得令人无法忽视。
颜夕活了千年,从未看过有如此炙热的感情。他动心了,虽不上深爱,但仅仅一刻的心动也抵过千年的物换星移。
他恍若在慢慢寒夜中看到了一缕光,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全身都散发着光芒,他不自觉被紫瑶吸引,甚至多次出手相助
而眼前这个女孩完全没有紫瑶夺目的光芒。
相反地,她很渺小,渺小得一眼扫去都不曾注意,是一小掬盛开的野莲,大雪压过的落梅,静默而内敛着美,却还自顾自地绽放,似是不求他人一眼。
她没有一处比得上紫瑶。
他在心底不屑冷笑,眼睛却完全没有办法移开。
如果元琅那个废物说得没错,就是这样渺小的灵魂占了紫瑶精心打造的魁身。
颜夕握了握手,只要轻轻一捏,便能替紫瑶除去后患。他应该第一眼就要动手,他突然不明白自己迟迟不动是为什么。
他看向少女白皙纤弱的颈项,手正要一抬,但当血肉模糊的画面闪过眼前,他又忍不住放下。
这是……遗憾?他这是替少女感到可惜吗?
唐萤状似无意地浏览风景,手上的骨伞不由得捏紧,只待那化神期的妖修意图不轨,就立刻开伞与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