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唐小姐,今日还有案子阿?”
好听的高跟鞋哒哒地踩过,老警卫一听到声音,立刻放下便当,一副勤勉认真的模样。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一身白衬衫搭烫直的黑裙子,极腰的柔软长发看得出天生丽质。那姑娘转过身,眉骨清秀,黑白分明,就上了一层简单的裸妆,但已经显出几分珠光水润。
放在现代不过清秀佳人,但放到老港片时代,可是能登大屏幕的清纯玉女。
年轻的女孩点点头,她在胸前别好实习证,便很快踩着高跟鞋走过。
警卫有些可惜,这唐姑娘当真是生错时代的女神,而且明明干净清秀的好相貌,偏要做这种秽气的工作……
“帮死人化妆什么的……哪个男人敢娶阿。”
唐莹已经习惯了背后的流言蜚语。自从她的职业被恶意曝光后,她俨然被当成是一尊活瘟神,就连逢年过节,也不过接到家里几通电话打发罢了。
唐莹是一名入殓师,顾名思义就是为往生者入殓。殡仪馆的礼仪师主持整个丧礼的明面流程;而入殓师便是后勤,负责为丧礼的主人上妆打扮,让他或她得以接近生前最好的姿态,参加人生最后的仪式。
唐莹将所有私人用品锁进置物柜,用除尘沾黏下全身上下可能的毛发和尘屑,才拿起工作包,走入安静的工作间,
工作间很冷,轻轻一呵就能幻出白雾。
杀菌皂的气味令她安心,戴上医疗用白手套,先给僵硬的身体来个全身spa按摩;然后抽干血液和气体,注入消毒防腐剂;再用棉花塞满空洞的腹腔,使枯扁消气的身体尽可能显得丰腴盈润。
偶而遇到车祸事故,肢体不全的,就得优先用针线拼凑好遗体,那大概又得花上半天。
最后才是唐莹等待已久的重点,用金属线撑起塌陷的脸部,调好肤色打裸妆,让遗体看起来有些“气色”,宛如活人。苍白的皮肤便是展开的画布,她展开琳琅满目的笔袋,准备重新赋予死者生命的颜色。
直视死亡,抚慰生灵,这是世上最严肃伟大的工作
老师这么告诉她。
唐莹其实似懂非懂,她只是一个劲地沉浸在瓶瓶罐罐的调配上,从凝脂到深褐,深浅不一的肤色,濒临死亡的同时也最接近生命的颜色。
只是偶而看着苍白的脸孔在笔下越发蜜润莹亮,彷佛真的起死回生,唐莹莫名有一种亵渎生死的罪恶感。她想到了无法忍受父亲持续出轨而割腕自杀的母亲,那张渐渐失去血色的脸蛋;还有见证此幕而心脏病发倒地的外婆,那片青白的唇色。
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乖乖待在母亲和外婆的尸体旁,等两人起来给自己作早饭,只是饿了两天,她没等到早饭,只等来了凶神恶煞的警察伯伯。
也许便是从那一天起,她就失去做为正常人的资格了,起码在旁人眼底,她是一个不敬生死的小怪物。
而后她选择成为一名入敛师,面对着安静的尸体,宛如面对着亲人般自在。
生和死,不就是颜色,还有什么区别吗?
唐莹熟悉着死亡的同时,却也对生命产生了困惑。
只是这次,她掀开白布,不由得胸口一滞。
太年轻了。
这是一个黑发白肤的少年,不过十七十八岁,青葱莹绿的岁月,理应在球场奔驰,或埋首书堆,而不是躺在这个冰冷的铁台上。
唐莹没有急着下笔,对方大体的外观保存着异常很好,除去过于苍白的脸色,看上去还真像只是睡着似的。
她不由得细细打量起他。
少年生得细眉秀目,唇型姣美,好看得不象话。唐莹不禁回忆起近年她看过的青春偶像剧,少年长得太好看,她甚至怀疑他是某个英年早逝的小鲜肉明星。
不过人已死,唐莹收起欣赏的情绪,小心翼翼拉开白布,从纤长优雅的颈项,到精致的锁骨,她理应为对方完好无损的大体感到开心,但不知怎么,胸口那股莫名的窒息感越发扩大。
白布一落,少年胸膛的破洞彷佛在回应着她的空虚。
原来,致命伤在胸口吗?
唐莹收起所有情绪,将棉布填满胸口,为他整理遗容,只是每一个动作都沉重得好似吊着沙袋,每一个触碰都变成一种令人不适的煎熬。
她的思绪越发混乱。
少年的嘴角应该勾起高傲的弧度;他的胸膛理应起浮着平缓的节奏;他的眼睛更应该是睁开的,里头如活鱼流转,一颦一蹙都令人离不开眼;
唐莹知道自己不对劲,她甚至无法去碰触胸口的破洞。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他不该这样的……好像有人在耳边轻声提醒。
这不过是她处理过的上百具尸首的其中一具罢了。唐莹试着说服自己,但感情来得古怪又迅猛,那股怨愤之情灼热得似要夺目而出。
滴答。
她伸出手,恰好接住了那滴泪珠子。
滚烫灼热,亦如活人的体温。
唐莹突然明白了
她希望他活着。
她看着少年的脸孔,彷佛发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那新生的认知来得又凶又快,一眨眼就占据她的大脑,不让她有逃避的机会。
为什么?
唐莹扫过少年,他的眼、他的唇、还有他的伤口。
因为,他的生命何等珍贵。
手上的泪珠滚烫得不象话,突然光芒大作,手缝爆出刺眼的光芒,唐莹感觉到她似乎握着什么膨湃鼓动的光球
一胀一缩,节奏稳定,好似跳动的心脏。
唐莹下意识看向少年的胸口,她的手已然自己行动。
她将那颗跳动的光球压入少年胸口的破洞。
宛如雏鸟归巢,光彩夺目间,破开的肌肤有愈合的趋势,唐莹不敢置信,却见少年羽睫一动,她来不及惊讶,清澈的眼眸睁开,唐莹在一瞬间被吸入其中。
唯有她手下按的那颗光球,依然噗通噗通,散发着无尽的温暖。
再睁开眼,恍若隔世。
唐萤还来不及认清自己身在何处,就感觉到手下一阵温暖。
傅莲侧躺着在旁,一只手还捉着自己的右手,死死贴着胸膛处,心脏跳动的位置……
噗通噗通。
手掌下稳健的心跳让唐萤怀疑自己还在作梦。
她没有收手,只是愣愣盯着少年熟睡的脸庞。他面容白皙,却不再似纸般惨色,而是融雪中透着初春的柔粉,白里透红,很是好看;就连原先青白的唇瓣也上了一层殷色的轻艳。
而雪白的脖颈处扭出细细的青筋,沿着其下,少年精壮结实的胸膛正缓慢有节奏地起伏着。
他在呼吸。
唐萤心口一滞。
少女小心翼翼地撑起半身,从上俯瞰少年的全貌,娇小的身体近乎要整个跨坐在修长的身形上。
她屏气凝神地确认,从胸膛到脖颈、高挺的鼻子,还有薄艳的嘴唇,生命的气息确确实实在其中循环。
就如沙漠中的旅人看到的海市蜃楼,此时的唐萤不断想确认少年的真假,深怕只是一场午后的美梦。
少女近乎魔怔搬凝视,两人也不知不觉越发靠近,灼热的吐气在白皙的脸颊上蒸热出浅浅的诱粉,撩动起纤长的卷睫,贪图对方亲近的少年终于装不住:
“萤。”
他睁开眼睛,时间恍若在这一刻凝结,只徒留室内一片流光溢彩。
少女双目瞪圆,微微喘气:
“傅……”
唐萤终于明白这不是梦,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赶忙从对方身上滚下来。
“青莲少君,恭喜你尸解复生。”
她恭敬而压抑的语气让室内似乎整个暗了下来,唐萤低着脑袋,尽管眼眶泛红,心里欣慰不已,但此时的傅莲已不是任她使唤的活尸。
他是高傲明媚的青莲少君,死后发生的一切可以说是他生前生后最大的耻辱。
唐萤正想着如何开口请罪,就听少年唯唯诺诺道:
“萤……萤……”
唐萤觉得不对,袖下一重,她不禁抬头。
她高傲明媚的青莲少君此时正捉着自己的衣袖,漂亮的眼睛茫然无辜,好似不谙世事的幼童。
“萤……萤……”他笑得温文无害,不断重复着“萤”字,哪有半分高傲嗔怒?
唐萤皱着眉摇摇头,脑袋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神魂大伤,若不养魂,就算三魂回归肉身,复活过来也是一个只会傻笑流口水的白痴。】
魏凌妃的话宛如轰隆隆如雷击在耳。
唐萤倒抽一口气。
傻子?她干了什么?他好不容易复活了,却是复活成傻子?
室内安静地只剩下少年呆滞重复的呼唤声。
唐萤从狂喜到绝望,整个人从天堂瞬间摔入地狱,一时间失魂落魄。她看了看四处,甚至有一股冲动,取剑杀了傅莲在自尽,同归冥府算了。
但他好不容易活过来……她还想着带他回九极门,去看他的师父,还有他喜欢的安师姐,但现在他复活成傻子,她又能带他去哪?
少女陷入自暴自弃的情绪中,直到有人轻拽她的衣袖,才稍稍回神。
黑发白肤的少年双眸无辜,他捉着少女的衣袖,开阖的红唇不断重复着“萤”。
看,他又有何错?他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活人,她怎能这般嫌弃他?那怕是傻子,他也是傅莲阿,她说好会保护他不是吗?
唐萤心下一软,顿时有所觉悟,
她直接抱过少年宽厚的肩膀,如同往常,轻抚着他乌艳艳的长发,像是在安抚不安的猫儿。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是傻子也没关系,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傅莲轻靠在少女清香的肩窝上,一双美眸已不再呆滞,而是狡黠地轻转,好似黑丸活鱼。
此时愧疚和餍足的心情混杂出难以言喻的快意,少年实在难以放手。
就算当傻子一辈子也没关系。他这么想着,暗暗把鼻尖埋入少女好闻的发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