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倩然是下午才回来的,手里还提着几袋菜,她还颇为骄傲地向林既扬了扬,“养了两年的土乌鸡,今晚给你煮乌鸡汤喝!”
林既却没有笑,反而嘴唇微颤,眼睛闪烁,是想哭的模样。
路倩然一眼瞧出儿子的情绪,便随便把菜一放,就坐在他身边问:“小既,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妈……”林既的声音低哑得厉害,“我看到你的病例了。”
路倩然的神情僵住,她怔怔看着林既,“什么?”
“病例,我看到了,是肺癌,对么?”林既说出这句话后,眼眶立刻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既,你听我的解释。”路倩然闭上眼睛,艰难地说道,“咱们家现在,一个发烧感冒都不能有,太耽误工作了……”
“可这不是发烧感冒啊!”林既难过道,“这是癌症,癌症有多危险,你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的啊……咳咳……”路倩然低低地咳嗽起来,“可家里……家里现在拿不出治病的钱呀。”
他们没钱。
这个现实让林既从所未有的无力。他狠狠咬牙,目光坚定,“我们先去医院。”
可没想到的是,路倩然却抗拒摇头:“小既,妈妈不去。”
“为什么?”林既震惊地瞪大了眼。
“我现在的工作挺不错的,领班也照顾我,咱们家好不容易有点儿起色,可我要是治病的话,那我们家的经济来源就断了。”路倩然说,“小既,我觉得现在的身体状况没问题,我还……”
林既跪在了她面前,眼泪盈眶,恳求地看着她:“妈,我求你了,我们去医院吧。这个家难一点没关系,我不能……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啊。”
路倩然心中猛地一痛,潸然泪下。
去了医院后,林既带路倩然去做全身的检查。一番折腾后,医生看着检查报告一脸凝重。
“肺细胞癌,中期,情况不算好。”
林既的心骤然沉进冰潭里,他握着路倩然的手无意识抓紧,路倩然却是意料之中的平和样子,还安抚地拍了拍林既的手背。
“我的建议是现做两期化疗,如果癌细胞没有扩散,可以考虑手术治疗,术后恢复得好继续配合化疗。现在还没到晚期,延长二十年的寿命还是有可能的。”医生给了他们一个希望。
“我们治!”林既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急切。
“那去办一下住院手续,明天就可以安排第一次化疗。”医生说。
“医生。”路倩然开口,“请问,整一套下来大概要准备多少钱?”
“妈。”林既皱着眉。
医生答道:“肺小细胞癌主要的治疗手段是化疗,是一个长期的治疗过程,算上住院和手术,保守估计要二十万。”
二十万。
这个单薄的家庭承担不起这样的费用。
“我了解了。”林既平静点头,他认真地对路倩然说:“妈,我们一定要治,你听我的话,要配合,好吗?”
路倩然哪里忍心再反驳让他伤心?
“……好。”
住院手续办好之后,他们简单的吃了点东西,路倩然为了明天的化疗进行各种深入的检查。林既一直陪着她,直到最后一项结束,已经快十一点了。
林既坐在路倩然的床边,看着她的视线平静而温柔,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
“你呀,越来越像林诚了。”路倩然嘴角挂着笑。
“我哪有爸那么有本事。”林既说。
“他像你现在大的时候,也就一呆小子一个,半天放不出一个屁。”路倩然的目光变得悠远,好像灵魂回到了多年前,“成绩一般,长得也一般,真不明白,我怎么就偏偏看上他了……”
路倩然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回忆,许多事林既听过很多遍了,但他依然耐心地倾听着,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个时候,路倩然是纯然的幸福和快乐。
说了好久,路倩然累了,眼皮半合着,声音像是在喃喃:“……对不起啊,小既,妈妈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早点把这当一回事儿,早点知道这个病,他会不会因为我,就不去出那趟车了?那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小既,妈妈好悔啊……”
“妈……”林既握住了路倩然的手,“别想那么多,睡吧,好好休息。”
路倩然闭上眼睛,轻轻念叨着:“林诚……”
林既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他深呼吸了几下,替路倩然捻好被子,走出了病房。他先去和护士打了声招呼,拜托她多照看路倩然,然后才离开了医院。
这时林既才敢哭出来。
晚上路上的人不多,在昏暗的光线之下也没人注意得到一个男生低头哽咽。
林既在想,为什么?
他们家勤勤恳恳,善良的、普通的生活着,可为什么要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摧残他们?
二十万的治疗费,他要怎么拿出来?
回到家,林既处理了路倩然买回来的乌鸡,放在砂锅了炖一晚上,明早带去给路倩然喝。
接着,他翻出了在电视机柜下面一本陈旧的本子,是很久以前林诚记的号码本。
林既闭着眼酝酿了一下,拿出手机拨了过去。
“喂,大伯,我是林既。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是这样的,我妈她的身体……”
一大早,林既就盛好乌鸡汤去了医院,又陪路倩然做完今天的化疗。
王奶奶得知了她住院的消息,也来看她了,两人在病房里聊天,又吸引了其他病友一起聊天,病房里气氛融洽,没有颓靡腐朽的气息。
林既微微放心,他来到病房外,打出了一个电话。
“喂,是我,林既。之前你说的,我有需要能找你帮忙。”
“是这样的,我想找一份工作,最好工资能多一些……”
一个星期后,路倩然熟悉了医院里的生活,也结交到了新朋友,王奶奶一家更是隔三差五来看望,水果高汤都不少,林既这才安心,每天只在下午到时候去医院和路倩然一起吃晚饭。
路倩然知道他是去打工,这也是他不得不去做的。所以她只能叮嘱林既工作小心,量力而行。
林既来到了他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型超市。林既一到,就有人来接应他。
“这儿!”赵历远远地朝林既招手,结果他还是自己跑了过来,领着林既去见人,“来得挺早的你,走,我带你去见经理。”
林既被他揽着,有些局促地说:“我从没做过,要面试吗?我需要准备什么?”
“就超市的销售员,用不着面试。“赵历说,“况且我小叔是经理,你就安心在这干吧。”
果然很顺利就入职了,林既套上了统一的小马甲,他被分配到了饮料区,也不用干什么,就是端着盘子站着让顾客试喝。
但说着轻松,做起来不简单,因为没有地方坐着,也不能低头看手机,大半天都要这么站着,收工后,林既都快不会走路了。
可路倩然向他问起工作上的事时,他从不会透露自己的累。
“经理很照顾我,临近过年很缺人手,所以工资都开得很高。钱的事交给我处理,你不要担心。”林既和熙地笑道,一夜之间,他好像长大了,成为这个家的新脊梁。
路倩然的手术是在年后,初期的手术费用林既已经全部解决。他看着路倩然被推进手术室,样子很平静,没人知道他在心里祈祷了几千遍。
幸好,老天没再落进下石,路倩然的手术很成功,癌细胞被抑制住了,后续只要持续化疗,配合中药的调理,日常生活是没问题的。
在医院观察了几天后,路倩然终于出院回家。
王奶奶热情得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算是弥补了年夜饭没能在家吃的遗憾。
林既这些日子每天都去超市上班,新年前后人手不够,所以工资开得挺高,林既拿到一个阶段的薪水,给路倩然买了一件新大衣,路倩然爱不释手,却又要责备他乱花钱。
“小既,你实话告诉我,这一个月我住院花了多少钱?”回到家后,路倩然终于问了出来。
“妈,这个你真不用操心,钱我都缴完了。”林既说。
“咱们家有多少钱,我还不明白吗?小既,你别瞒着我。”
林既露出了一个笑脸,“其实我和大伯借了点儿,他说最近生意好,能先帮我垫付,我打了欠条,说两年之内会还给他。”
路倩然这才安心,“那就好,我就怕你为了钱去做不好的事。”
“我怎么会呢,我是好孩子。”林既眨了眨眼睛,说着俏皮话。
一整个寒假,林既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打工,他的假期不长,但凭借着赵历的关系,领班给的薪水算是丰厚,他们家两多个月的生活费出来了。
可这还不够,肺小细胞癌的主要治疗手段就是化疗,后续化疗的费用就像个无底洞,蚕食着林既的极限。
超市的工作不再适合他。
他需要一个薪水高,但又能允许他完成学业的工作。
林既把自己的诉求告诉了赵历。
“哪有那么好的事?”赵历直截了当道,“除非去当鸭子。”
“鸭子?”从未深入涉黄的林既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这个你不用了解。”赵历扶额。
林既沮丧地低下头,如果连赵历都帮不了他,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赵历看不惯他这副模样,只能摆手说:“我帮你在所有圈子里问一下吧,实在不行你就当家教去。”
林既不是没想过当家教,但他一个高中生,没学历,挣不了多少钱。
赵历的网刚撒下去没多久,还真网上了点什么了。
“有了有了!”赵历惊喜道,“我表哥说有个活儿,一天最少能拿一千!”
“一千?!”林既瞪大了眼睛,一千的话,一个月下来就是三万了!
赵历往下问,眉头就皱起来了,“这个不行,和牛郎没两样。”
“什么什么?”林既凑上去看,他看到了“俱乐部”三个字。
“你还是去当家教吧。”赵历说。
“你告诉我刚刚那个是什么?”林既追问。
“那个不行!”赵历啧了一声,“那是酒吧,晚上才开始上班。酒吧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我知道。”林既认真说,“如果真的是一千块钱一天,我想去试试。”
“为了钱你至于吗?”赵历不自觉扬高了声调。
“我需要钱。”林既低声说,“你带我去吧。”
“……”赵历对他真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得,心里说,当初要是不给他开门就好了。却还是把林既带了过去。
其实那地方不能算是酒吧,是一个高级会所,但特调的酒很有名。一般来来这里消费的人家境都很优越,所以在那工作的人才能拿到那么高的薪水。
赵历的表哥是那儿的一个小经理,管人事这方面的,过完年之后会所的面积扩大,人手不够用,巧的他看到了赵历在朋友圈发的信息,各方面条件都符合他需要的人,就联系上赵历了。
可看到林既后,他狐疑了,“你成年没?”
林既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成年了。”
赵历表哥又端详了他的脸,眉头微皱:“你把眼睛摘了。”
林既不解地摘下眼镜,笨重的黑框眼镜好像把他框定在了木讷与书呆子的形象里,可一摘下眼镜,他似乎变“轻”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清晰地露出来,让他不算出众的脸发起光来,灵动了不少。
赵历表哥的眉头松开,说:“还行,不过还是不像成年人。”
“我真的成年了。”林既小声说。
赵历也说:“哥,你看在我面子上,别挑他的毛病了。”
“这怎么能说是挑毛病……行了,你先换上衣服试试。”
林既换上了白衬衫和黑马甲,领子还戴着蝴蝶结,他看不清,但赵历表哥不让他戴眼镜。
“林既,可以啊你,没想到还有点儿模样。”赵历说,“摘了眼镜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不能没有眼镜。”林既为难道,“我六百多度,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赵历表哥无奈,只好让他戴上,当总体而言,外形上算是及格,接着得看业务能力。
林既没当过服务员,在与人交流方面自然是一团糟,但他记忆力很好,对数字/图像很敏感。会所被重新装修过一遍,装潢布置与从前大不相同,很多老员工都还没熟悉,但林既不到一个小时就记下了所有的座位编号、人数,以及他们点的单,甚至连账都算得清清楚楚。
冲着这点,他被录用了。
看在他是高中生的份上,一个星期只需要他来四天,工作时间从晚上七点到十二点,底薪是每天三百块,加上卖酒的提成和客人的小费,拿到手的最少有八百块,林既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他还有很多难关要过,路倩然那边他只能说去当家教,下班时间是十点半,在拖延一番,也勉强糊弄过去了。而在学校里,他花了半个月才适应了睡眠骤减两个小时的困乏,在熬夜学习和在会所工作到凌晨的辛苦完全不是一回事。
即便如此,林既的消费依然不能恢复到以前的一半,他身上的债太多了,他必须抠门到一毛钱都要省着花才行。
这晚,林既按时来到会所上班。
这里的消费水平就注定了它不会像普通网吧那样热闹嘈杂,往往林既都会有坐下来休息的时间,这时他就会拿出作业。
在这里认真看书的人可是稀罕生物,一开始其他同事还很不可思议,慢慢的他们也见怪不怪,还会帮衬着点林既。
林既换好衣服出来,便看到会所大门进来了一群人。
十几个人,算是一笔大单了。
一般来到人人数较多,都是去接待的人都会带上例外,因为他记性好,就不会出现需要顾客重复而降低服务质量的问题。
这次也不例外。
林既走过去时,忽然听到了一声“表哥”。
他望过去,在众人之中,一个端坐的身影吸引了他的全部视线。
不只是林既,还有其他服务员,甚至于和那人同行的人,都下意识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相十方好像生来就有这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