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华予抱着汤婆子躺在架子床里, 四周床幔垂下,床幔是有名的烟云纱裁制,如烟似云, 缥缈梦幻, 人在其中恍若身处仙境。外头燃的是甜梨香, 清浅温柔的味道衬着夜色格外让人心安。
帐子上绣的棠棣栩栩如生, 嫣红似血,往日里她倒是十分喜欢, 绣娘技艺高超,棠棣如寿禧宫那棵开的一样,只是她现在眨了眨眼,觉得异常酸涩,又将眸子闭上, 翻身过去。
“来人。”
外头守夜的小宫人闻声迈着小碎步低头进来,是个面生的, 容貌清秀,一身粉蓝襦裙,是宫中三等宫女惯穿的,她带了几分拘谨, 声音柔柔道“殿下有何吩咐?”
“将炉子里的香压了, 本宫闻着头疼。”
小宫人一惊,赶忙去用玉香箸将烟压灭,又移了青铜鸾纹三足小香炉去外殿。她有些不舍得摩挲着手里的香箸,玉质温润滑腻, 触手生凉, 上头又刻了同样的青鸟鸾纹,纤毫毕现, 她在宫里好些年都未见这等好东西了。
“往日里没见过你,可是新来的?”寝殿里的甜香稍微散了去些,她原本的烦躁倒也少了。
小宫人一惊,急忙跪地道“奴婢白芷,原本西宫伺候云太妃的,只是太妃去后,昭宁宫里缺人,嘉汝姑姑便要了奴婢来。”
她说完,便又试探道“殿下若是烦闷,不若试试清荷香,香气若轻风夹雨,甘冽清爽。名字正来自诗中一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她见萧华予神色不明,便又飞快低下头去认错“奴婢卖弄无状,还请殿下责罚。”
萧华予不怒反笑,她自看这孩子眉眼间有些灵气,倒不想是个饱读诗书的“这是周邦彦的一首,你自起身就是,你父母将你教的极好,想必也是个有文采的。”
提起此事,白芷倒有些情绪低落“奴婢原本是赣泊江家的,只是家道中落。”
萧华予也听过赣泊江家,无论男女,皆是极有文采的,只是她乏了,不再与她多说,只让她点了所说的香让她退去。
睡前她还想着,她宫内原本除却嘉汝,另有十六个掌管衣食首饰,仪杖出行,私库摆件的一等宫人,另有教养嬷嬷八个,二等宫人二十二人,三等宫人五十个,余下洒扫粗活的更是算不出,她自觉得多,可是照比历朝历代,都算是寒酸的。
宫内的宫人调配一向由嘉汝负责,这白芷倒是个宝贝,屈为三等宫女可惜了。
只是她用不得这些人伺候,早晚遣散些宫人让她们合家团聚才好。不止是她宫里的,旁的宫里也一样。
早前想的,西宫那些未曾生育的太妃,也要想办法各自送回家里去,总不能在宫里平白蹉跎岁月。
她们不是物件,是活生生的人,人的一生相较与沧海桑田不过是蜉蝣朝夕,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们有的是为了荣华富贵甘愿进宫,有的是被逼无奈,肩负家族兴衰。她不愿意看着她们郁郁寡欢一生。
何况人多口杂,多生事端,又难以为宫里节省开支,吃穿住行,宫人宫殿,都需要大笔银钱,常瑞方才登基,要开源节流,做好万民表率。
胡思乱想到了半夜,终是将卫和晏给她心里带来的酸涩压了下去,抱着软枕睡了过去,只是依旧不大踏实。
第二日醒的十分早,天方才蒙蒙亮,她身体疲惫,却实在又睡不着,只好伸手扯了床头坠着银铃的丝绦,叮铃叮铃的清脆作响。
一众人鱼贯而入,有的手捧匜盥,中盛了浸着玫瑰花香汁子的牛乳,有的捧着面巾,还有的捧着竹盐,皆是屏气敛声。
后面还跟着些埋头静立的宫人,便是负责些零碎的事宜,也是多出要裁掉的一众闲余之人。
杨嬷嬷跟着众人从后缓缓步入,福身与她一礼“殿下万福。”
萧华予眼底青黑,有些恹恹的,见杨嬷嬷却还是有几分惊喜“嬷嬷怎么来了”
“老奴听闻殿下昨日睡得不踏实,今早儿特来瞧瞧,您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一丁点儿的不舒坦老奴都要放在心头念着挂着。”她笑意盈盈的,将满脸的皱纹挤成一朵花。
上身一件栗色对襟夹袄,下身一件棕红色百褶马面裙,腕上的缠丝银镯子是太皇太后早年赏赐,格外精巧,头上是一套轻简的翡翠头面,周身气度,较宫外命妇都不差多少。
萧华予在她面前像个孩子,眉眼弯弯,眼底也多了光彩,上前去挽了她的胳膊“嬷嬷是最疼平安的。”
杨嬷嬷亲自端了盏玫瑰蜂蜜水喂给喝,清理肠胃,萧华予坐在绣凳上就着她的手喝尽了。对面的青鸾铜镜里映着萧华予有些苍白的面。
杨嬷嬷有些怜惜的摸着“殿下昨夜未睡好,今日面色憔悴了许多,眼下都多了些青黑。可别仗着年轻就败坏身子。”
二人正说着,便听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杨嬷嬷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争吵之人带了来。
“说罢,这一大清早的,又作什么妖!”杨嬷嬷厉声道,她虽是长久不出现在人前,却威势不减,依旧唬得住人,两个宫人被吓得直发抖。
期中一名长相艳丽的扬眉道“嬷嬷,奴婢正想求个公道。”说罢摊了手里那件玫红色的百花曳地长裙“奴婢想着殿下生的白皙,穿这件最是好看,又不失俏皮,可她偏生要与我争。”
另一名则是眉眼素净些,却隐隐带了些傲气“玫红色太过小家子气了,奴婢觉得,还是正红色衬得起殿下。”
萧华予认得二人,正是她殿里的一等宫女,一名言夏,一名蒹葭,专管衣物,她二人长久不对付,只是一直未闹到萧华予前面,她又宽和,便一直放纵着不管。
如今赶上她想着要消减宫人,这二人不正巧撞上了。
萧华予按了按眉心“不过是些小事,昨夜进来那个宫人,叫白芷的,本宫瞧着可堪大用,便拔上来顶了二人的位置。”
她们二人一听,便慌了神,急忙跪地“殿下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萧华予似是听不见“你们二人先在后殿主持洒扫几日,待本宫整理宫中裁减名单,你们便随着一起出宫去罢。”
便拥上来两个嬷嬷,将二人拖了出去,又堵了嘴。
杨嬷嬷不多干涉,只是微微插了句话“殿下,原本昭宁宫的宫人不多,这再放出去一批,怕是人手短缺。”
“不单是昭宁宫,就是旁的宫苑也要放人出去,何来的争吵偷闲,不过都是人多了惹得,一个个都忙起来,哪来的闲工夫去吵嘴”原本昨夜睡得不好,现在更是让她脾气暴躁。
杨嬷嬷给她顺着头发“殿下快到年纪婚配了,太皇太后去的早,没能瞧见,嬷嬷总想要什么最好的都留给殿下。总不比旁的公主,都笼络大臣联姻去了。”
萧华予灵光一闪,细白的手指扣紧了桌子“联姻可有用?”
杨嬷嬷不觉,自是继续给她理着发,又擦了些茉莉头油“自是有用的,不然怎么都嫁了去,殿下瞧瞧,那些世家就算不站皇家,哪有一个敢站周相的!”
萧华予敛眸,心底一个想法愈演愈烈,像是藤蔓扎根,一发不可收拾。赐婚素来由皇后下旨,但凤印如今在她手里。
“简单绾起来便是,本宫去承乾殿一趟。”
杨嬷嬷手脚麻利起来。
“皇阿姐!你说什么?”萧常瑞从椅上惊起,漆黑的眼仁儿瞪圆。
“我说,我想联姻。”萧华予忐忑道,她神色不定,萧常瑞一事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行!皇阿姐是我嫡亲长姊,我怎么能推你进火坑,况且朝上重臣基本也没个年纪相当的子弟,皇阿姐怎么能嫁去做继室!”
萧常瑞想都不想是拒绝,他这个人表面人模狗样,大臣眼里宽厚仁慈,暗地里狼心狗肺,心狠手辣又没什么亲情,唯独对萧华予,他是想要做个好弟弟保护她的。
旁的姐姐嫁死嫁活都碍不着他的事,若是死了,人前掉几滴泪,人后还能笑出声,只是他皇阿姐不同,他恨不得翻遍南齐给自己找姐夫。
“常瑞,有一个人你忘了,他年纪正好,又文武双全,长得也不差。”萧华予握紧了手,说起来竟有些羞赧,只是这丁点儿的羞赧却被她压了下去。
“谁?”萧常瑞脑子转的飞快,想遍了都没有年纪相当的,就是将一个人漏掉了。
“你师父,鲁国公,卫和晏……”她声音逐渐变轻,声音似是从远处飘来的,又像是从她的心底。
这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带出了她对卫和晏的心思。她喜欢是……无疑的,他那样好,几次救她于水火,只是其中掺杂了对他不轨心思和兵权的惧怕。
若是她嫁了去,是不是就……两全了……
萧常瑞心底那根弦儿断了,竟是莫名长舒一口气,暗自有些侥幸,他私心里也是觉得,只有他师父那般的人,方才配得上他皇阿姐。
师父在他心里像是无所不能的英雄,每个孩子幼年时候,都当父亲作英雄,以为敬仰,他的父亲软弱无能偏听偏信,没法儿成为他的心里的盖世大英雄,可是他姐夫现在却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惨一女的,今天把电脑摔了,都变形了,我心疼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