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 宫内四处都寂静下来,只有静谧的橘黄色羊角宫灯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春深的微空照亮, 也照亮着这片如云层叠的华美宫室, 夜色藏得住千万种不同的心思。
昭宁宫还是依旧如往日, 值夜的内侍挑灯在宫门前打着哈欠游走, 纱灯的光星点点,原本该守在寝宫内的宫娥都被安置在寝殿外, 长公主从来不愿意让人守在殿内。
寝殿的雕花木门被从内拴起来了,最深处的拔步床用浅色的雪纺纱帷帐遮掩的严严实实,里面传出压抑的呜咽声。
萧华予整个人裹在锦被里,只余一头披散着的墨发散在枕上,她咬着拳头眼睛哭得通红, 另一只手发狠的揪着被的面料,浑身颤抖, 泪水打湿在软枕上,呜呜咽咽的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外头守夜的宫人听了去。
自太皇太后病重后,太医嘱咐料理后事, 萧华予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她最后一位长辈要离开了。
她再也没有能倚靠,能提点她,能给她拿主意甚至会在春光融融里,摸着她的发替她绾成髻, 又叫她平安的人了。未来的每一步, 即便关乎江山社稷,黎民万千, 她与常瑞踏出的对错无人指正。
除了皇祖母,萧华予她其实谁都不敢相信,每个人都会有私心,怎么会全心全意奉献给她呢?
但在旁人面前,她还是那个南齐的长公主,能将后宫料理的井井有条,能告诉她的皇弟,对黎民万千负责。
只有夜深人静时候,她才敢趴在床上哭出来,然后睡醒一觉,依旧第二天依旧战战兢兢的计算每一步迈出的距离。
好一会儿过去,哭声渐渐停歇,一双有些抽搐发抖的手缓缓掀开了锦被,露出的一截小臂莹润雪白,接着伸出一只发丝凌乱的小脑袋。
萧华予拨开凌乱的发丝,跌跌撞撞的摸下床,方才哭得厉害,现在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着。白生生的小脸因缺氧涨得通红,眼位泛起如桃花一般的粉红。
她捧着茶盏给自己灌下一杯温水,又迷迷蒙蒙的倒回床上去,拉高了被子,缩成团将自己裹起来。
“公主?有什么吩咐?”外头守夜的宫人听见里头的动静,谨慎的细声问了句,带些忐忑。
萧华予将头埋起来,抹了把眼角残留的泪珠,哑着嗓子道“无碍。”
外头宫人方才又轻手轻脚退去,夜半起身嗓子哑些不是什么奇怪事儿。
萧常瑞相较与旁的孩子,的确少年老成许多,不知是因经历还是因自身性格的原因。
总是老成的有些古怪,不爱让人近身,尤其是女子,太皇太后与萧华予有时候碰碰他,他都要炸毛半晌,久而久之身边儿连个伺候的宫娥都没有。
太皇太后除了挂心萧华予未来的婚事,更挂心萧常瑞的婚事,他这算起来是萧氏正统里唯一的独苗苗,将来若因此没个子嗣这是十分要命的,这也是她同意留下德妃肚子里孩子的另一原因。
将来常瑞若无所出,而德妃生下皇子,可抱养他兄弟的孩子立为太子。
他正端坐在龙椅上,白嫩嫩的小脸紧绷着藏在玉冕之下,手藏在袖下紧握成拳,冷眼看着下面站队分明的臣子。
他相较于他的父皇处境要好得多了,至少新回来的鲁国公身姿笔直的站在朝堂上,是向着他的。
众人只觉得今日朝堂上的周相,与平日不同,多了份运筹帷幄的淡然,风轻云淡的似是早已预料到结局,让跟随他的人多了几分心安,也让在他对立面臣子心生惶惶。
萧常瑞眯起眼去看周相,心中多了些许无力之感,他真的能赢吗?复又握紧拳头,不能也要拼命。
下头周相照着怀里揣的小纸条气定神闲的开口念道“陛下,鲁国公此番贸然回王畿,怕是会造成黎州守备空虚,依老臣之见,还是回去守卫疆土才好。”
萧常瑞有些紧张,身子不自觉微微动了动,额前冕冠的玉珠轻微碰撞出脆响“诸爱卿觉得呢?”声音尚显稚嫩,有着少年人的清脆。
皇祖母教他为帝王第一课就是不可独断专行,即便最后的主意是你拿,不听取其他大臣的意见,或是反对声高涨,但总要象征性的征询他们意见,以示你是个开明君主。
最后即便只有少数人支持你,显得你有几分旁的思虑,应的不过只是少数人意见罢了,而不是独断专行不停劝告。
果真,底下多半都是迎合周相的声音。
“臣附议,黎州常年征战之地,鲁国公不可长期远离。”
“臣也附议。”
萧常瑞手抖了抖,年轻的君王从来未曾经历过这种事情,他不知该以何种语气去应对。
只有淮城公率先一步跨出,高声道“臣以为不妥,黎州有延泽将军,根本不足为惧,反倒是颂城,守备空虚,颂城多文官,缺少带兵阅历,防守实在令人堪忧。”
他一开口,不少人也跟着纷纷响应,萧常瑞眼底因此流露出几分光彩。
“况且,此事也当征询鲁国公的意见,看看他是如何想的。”一位年轻的御史面容俊秀,出言附议道。
众人于是将目光转向卫和晏,卫和晏安静的站在前列,眼眸微敛,周身带着些与普通文官不同的气场,是在战场上从血腥里陶冶出的冷峻。
黎州近年并无什么大的战争,不过小冲突却始终不断,卫和晏手里多多少少都有几百条人命。
卫和晏抬眸扫了上首的小皇帝一眼,又飞快的垂眸,他就是看不见小皇帝的脸,也知道他此刻是慌张极了,不过硬撑着罢了。要成为一位合格的皇帝还差的远。
“臣以为,淮城公所言不错,京畿守备空缺,臣愿领命,守备京畿。”
底下险些吵成一锅粥。
萧常瑞只揪着膝上的刺绣咬着唇满怀恨意的去看着下面。
最后吵嚷出的最后结果,还是卫和晏留守颂城。
周相下朝后,偷偷摸出袖子里的小纸条,满意点头,不错,按照进程,鲁国公确实是留守颂城。
下朝后,萧常瑞连饭也不想吃,一头就扎进了书房里,闷闷的,一言不发只管读书。
萧华予端着汤水进去时候,只见小小的孩子,飞快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角还泛着红,用书挡住了脸,闷声道“皇阿姐怎么来了?”
萧华予心酸,又怕伤他自尊,努力挤了笑,装作未曾见他哭的模样,柔声道“阿姐见你午饭未曾用就来读书了,给你送些吃的,到底还是身子要紧,你正是长个儿的时候。”
萧常瑞将书扣在脸上,张了张嘴,发现难过的声音连不成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拒绝“我不饿。”
萧华予将那碗鱼圆轻轻放在他书案上,“那等你饿的时候就吃了吧。”说罢就动作轻缓的推门出去。
她不会继续劝他,一味相劝反倒会适得其反,总要让他自己想清楚才好,况且常瑞性子高傲,定然是不想被她见了流泪脆弱的模样。
萧常瑞将头埋在桌上,肩膀颤抖,他可真没用。
萧常瑞到底还是没碰那碗鱼圆,任由它冷透,焦裕德将它撤了下去。天又渐渐陷入黑暗,萧常瑞随着萧华予去给太皇太后请晚安后又回了承乾殿。
萧华予想起那碗鱼圆,嗫喏片刻,到底还是只嘱咐他要保重身体。萧常瑞睁着漆黑的眼眸去看她,许久才点头郑重应下。
他一身亵衣,抱着书册侧躺在床上,占了床榻一个小角,去回想朝堂上今日那些大臣的狰狞表情。平日里多道貌岸然的一群人啊,关乎自己利益时候就像野兽一样,眼底闪着贪婪的光。
榻旁的青铜雀形灯台造型优美,尖锐优雅的喙部顶着莲花状蜡台,此刻上面的灯火开始摇曳,萧常瑞立马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躲在床榻的帷幔处。
他听见外面的厮杀声了,兵器相撞的尖锐刺耳,划破血肉的痛呼,焦裕德扯着尖细的嗓子不断喊着救驾,他承乾殿的那扇门被撞的咯吱作响。
有人推开了殿门,微风带起血腥的味道,萧常瑞抱着书册下意识又往里躲了躲,牙齿上下打战,他怕死,他不知道从狩场回来那日,皇阿姐是不是也像他这样惊慌,或是比他更为恐惧。
那人的脚步声靠近了,他来了寝殿,萧常瑞下意识里觉得四周的空气里都是铁锈气息,他揪着明黄色的床幔,努力不让自己发抖,站的笔直。
刺客离他更近了,萧常瑞惊恐的看着有一双穿着黑面白底皂靴的男人,接近,垂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尖刀滴着血。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接着又是一阵厮杀,萧常瑞知道是御林军到了,闯入寝殿的那名刺客被几人围上,像切白菜一样捅了个对穿,浓稠温热的鲜血溅在萧常瑞藏身的床幔上。
萧华予衣衫散乱的将木然的萧常瑞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萧常瑞不适的挣脱开。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刺客被拖走,留下一道血痕,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刺杀,将来还会有更多,他都晓得,他要努力记住并且适应这样的场面。
消息没瞒过太皇太后,她听后呼吸急促一口气就上不来,太医险些没能救过来。
卫和晏倒是因此答应搬回宫里住,去教萧常瑞武功。往日里武教头只是教些皮毛的东西给萧常瑞,最多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丝毫不能自保。
萧常瑞双颊因消瘦凹陷一块,眼睛显得更加黢黑而大,他郑重的牵着卫和晏的衣角,跪地给他行了个拜师礼,高声道“师父,我想和你学武功,能杀人的那种!”
卫和晏蹲下身子,直视他的眼睛,有些笑意,萧常瑞现在的神态与当年说要收复南齐失地的萧常殷一模一样,他拍了拍萧常瑞的肩,声音带了些感叹“好,我教你。”
慎思堂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梧桐树,好多年前就有了,枝丫漫过墙头,伸到了隔壁的正明堂,肆意张扬。
卫和晏进去看了一眼,出来时,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眼眶微红湿濡了,他仰头去望了湛蓝的天空半刻,方才又回了自己院子。
里面的摆设与八年前还是一样的,书案上的那本书是《楚辞》,书页泛黄,翻开的那一页还是当年萧常殷最后看着的那页,是《九歌·山鬼》,上面还有萧常殷临别时候留下的批注。
批注留在了那一句“岁既晏兮孰华予”,容颜虽不能在转瞬即逝里长留,可总能有些东西是能守护不变美好的,就像我想让平安依旧淳真无忧一样。
一旁的砚台上搭着一直细毛狼毫,柜子里一一叠放的还是萧常殷当年穿过的衣衫,其中有件月白杭绸的袍子,袖口处蹭了墨,皇后娘娘用针线将那块污渍绣成了一枝墨梅。
衣服下面藏了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着两块儿祭神的灶糖,原本是三块儿,其中一块在宫宴上给了萧华予。
卫和晏用手从慎思堂的梧桐树下挖出一坛酒,是他们三人一同埋下的,这么多年过去,还好好的呆在原地。他将上头的泥封拍开,清冽厚重的酒香就随着微风四散在院子里,他取了三只酒杯,依次斟满。
两杯浇在地上,一杯灌入喉中,分明不比军中酒烈,却生生让他呛出了眼泪。
萧华予方才见过尚宫,未得半刻歇息便迎来了萧明心。萧明心身子已经大好,较在陈家的时候气色不知好了几何。
一身藕色宫装,衬的娉婷袅娜,头上挽着堕马髻,坠着一只珍珠步摇,格外温柔娇美,行动间腰间玉佩琳琅,像是画上仕女娇柔纤美。
“皇姐知你诸事繁杂,不便轻易叨扰,贸然前来,九妹莫要怪罪。”她声音轻柔和缓,两弯柳眉下水眸盈盈,还是如往常一般,软软糯糯又温和。
萧华予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笑着看她,面颊上梨涡若隐若现“怎么会,皇姐难得来我这儿,岂有厌烦之理,我当供着才是。”
萧明心的笑意带了些真诚,握住她的手相携与她一同坐下“我这遭来是与你辞别的,你大姐夫来了,我明日随他回陈家。”
萧华予笑容凝滞,带了些不可思议,她当日与陈俊祁说春狩后再议大皇姐是否要随着回陈家的话不过是托词罢了,她怎么肯再让大皇姐入那狼窝,想法劝她和离才是正道,常瑞也是如此觉得的。
她急急攥了萧明心的手“可是宫里有人说你闲话,不然好端端为什么要走,妹妹只说一句话,陈家不是个好地方,陈俊祁他性子刚烈暴躁,皇姐继续留在那处是要吃亏的。”
饶是她知晓陈家有些权势,大皇姐回去或许对常瑞夺权有好处,却实在不忍心再将大皇姐的终身大事搭进去,大皇姐性子柔弱,与那陈俊祁实在不合适。
萧明心拍拍她的手,笑容温暖“他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悔过认错了,我想原谅他最后一次,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与他四年夫妻,其中恩情不是说断就断的了的。”
况且,她回去,对常瑞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夺权时候,一点儿的势力都显得极为重要,陈家在兵部十分能说得上话。这句话她却咽了回去,她若是说出口,常瑞与平安怕会更加愧疚,她怎么能让她们愧疚。
她是长姊,却不能为他们分忧,只有少添些乱是力所能及的。
萧华予张了张嘴,没再劝她留下来,只依旧握着她的手,有些动容“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回来就是。咱们不怕他陈家,没了他们,照样也能好好的。”
“你放心就是,皇姐不会再受委屈了,父皇去了,我总要立得起来,省的让他们瞧轻了去。”萧明心点头,笑着应下她。
萧华予送她走的时候,见陈俊祁确实与往日不大相同,体贴了许多,知道处处照顾。
想起尚宫禀报的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儿,她隐隐又觉得大皇姐离宫似是更好些,皇姐性子纯善,万一那些人找上了皇姐,不过又是惹得徒增烦忧。
这一切都是从云太妃去世后闹腾开的,云太妃当初一连失了两个皇子,本就受了太大刺激身体欠佳,动不动就晕厥过去,日日捧着药罐子度日,全是靠着对先帝的一腔爱意吊命。
先帝驾崩后,她自觉了无生趣,一条白绫横在梁上吊死了,那眼舌突出的可怖样子,吓得西宫那些太妃连日里睡不好觉,连有孕的陈太妃也噩梦不断。
德妃姓陈,她为太妃后自然去了封号,只带着姓称一声陈太妃。
后来不知怎的,又闹出了鬼怪一闻,说是西宫半夜时候有一身白衣的鬼魂飘过,有人看着像是早年去的贤妃,也有人说像被毒死的姚贵妃,还有说像吊死的云太妃。
众说纷纭,更闹得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那些西宫的太妃更是一个接连一个的闹事,有的频频传太医,说是身子不好,要去别苑静养,有的要提俸禄,说是去置办些补品补身子。
还有干脆闹着要离宫的,就是送去宫外的青云庵也乐意,胆子小的更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诉苦老胳膊老腿的不经吓。
陈太妃原本在后妃中德高望重也劝不歇停他们,又累的一身疲惫,干脆就撒手不管,安心养胎,每每闹事时候提前去萧华予那里通传一番。
萧华予知道,陈太妃早已不是当年在寿禧宫里抱着她说“丽娘娘一定替皇后好好照顾你”的那个丽妃了。
母后去后,陈太妃重返后宫,受了太多权势浸淫,早在成为德妃后就失了本心。陈太妃对她和常瑞的照抚是有的,不过更多掺杂了私心,即便这样,也足够萧华予记陈太妃的好。
她从来没怨过陈太妃,人都是会变的,她懂事之后就从来未要求过谁对她始终如一,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什么怨怼了。
五月,寿禧宫那株海棠树的花还依旧开的正好时候,太皇太后去了,她安安静静的倒在萧华予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嘴角微微扬起,面容枯槁。
她临走时候握着萧华予和萧常瑞的手,艰难的开口,眼底的星火一闪而逝,夹杂了些欢喜“你们,该替皇祖母高兴,皇祖母能见到你们父皇、母后、还有……还有皇兄了。”
她这一生,手上不算干净,罪孽深重,只怕老天不收她,星辰不认她这个母亲。还有她终究有缘无分相负的人,他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底下等着他,等着下辈子,就是山野村夫她也嫁。
萧华予她有很多的泪水,却一滴都流不出,像是被堵了回去,那些被堵回去的泪水又不知道流向了哪里,又会在哪一天宣泄。
萧常瑞年纪小,紧紧攥着身侧的袍子,拼了命一般,手上被扣出斑斑血痕,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流泪。
两个人握着太皇太后垂下的,逐渐冰凉的手一直搓着,想要搓热了,太皇太后就能重新活过来一样。
无助的像是两只失孤的小兽,连哀鸣的力气都丧尽了,萧常瑞也不顾平日不近女子的毛病,握着太皇太后的手不撒开,浑身颤抖。
太皇太后临走时候,将两个孙子孙女交给了卫和晏,她难得看中的孩子。太皇太后从来羞于承认卫和晏是她的弟弟,却又将最珍贵的两个宝贝押在了他的身上,她没有旁的功勋彪炳,位高权重之人可以依仗。
崔嬷嬷恭肃的站在寿禧宫外,看着跪了一地的先帝妃嫔,一字一句的重复“太后殡天。”
如此三遍往复,那些素衣的太妃皆凄凄哀哀的痛哭起来,口里不住的喊着太皇太后,崔嬷嬷与杨嬷嬷身姿笔直,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腰侧,迎着残阳,泪流了满脸。
那些太妃,她们在短短的一年光景里,先痛哭送走了庆帝,又痛哭送走了太皇太后,高位之人生命的流转也在她们的眼泪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们是先帝养在禁宫中的金丝雀,有着显赫的家室,美艳的外表,享受着荣华富贵,可是她们独独要在冷寂中走完后半生,连民间的民妇都比不上。
她们有时会艳羡太皇太后,她从嫔妃生育皇子,成为皇后,在儿子登基后成为太后,孙子登基后又能成为太皇太后,比世间所有女人都活的尊贵雍容,她站在了最高峰,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地方。
死后,她会与老皇帝合葬,一同被记载在史书上,包括她的光辉事迹,一齐被后人供奉传颂。而她们死后,只能在妃陵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
怨不得谁都要猛足了劲儿去争皇后的位置,它不一样的尊贵,可是她们连个皇子都没有,又拿什么去争呢?
陈太妃一面哭着太皇太后又一面哭着自己,突的,腹中一动,四个月的胎儿已经有了胎动,是他在腹中猛地踢了一脚。
陈太妃一愣,又哭的更加凶狠,她想腹中是个皇子,不为别的,单为她死后能占个更大的地方。
可到底是心中的惧意大过了野心,她不敢在这争权夺利的时候继续绵亘太多的心思,又默默将心思咽了回去,又想着,是个公主也好,但不甘于委屈却未能随着哭声一起流逝。
延泽收到消息,当即一口血从口中喷了半尺远,复又攥着信纸状似癫狂的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却出来了,口里喃喃“你说你要比我死的晚,替我看我们的儿孙满堂,活成个老妖精,可是你撒谎,你比我先走了,你也没嫁给我。阿缈啊,阿缈!”
太后姓卫,单字一个缈。
萧华予在太皇太后的棺椁前跪足了七日,只是每日太阳落山时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喝些汤水,接着又继续跪下去,谁也劝不好。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眼底泛出青黑的黛色,确实如卫和晏说的,来一阵风就吹倒了。萧常瑞也闷沉的像是一潭死水。
卫和晏一身素衣,看着两姐弟,有些头疼。
他对仙去的太皇太后没有什么感情,他也知道,人到了年纪就会像炭火一样发挥最后的热量然后死去,他对太皇太后的死做足了准备,坦然去面对接受,然后完成她留下的嘱托,兴复皇室,铲除奸佞。
但是在他眼里,萧常瑞与萧华予就是两个孩子,怕他们拖垮了身体。
戎眦虽长相粗犷却心思细腻,劝卫和晏不要去管,相依为命的亲人故去,悲伤是难免的,发泄总是要比憋着来的好,改明儿脱胎换骨又是一条好汉。
萧华予在太皇太后去了后,她心里也跟着死寂,不安和惶恐如巨浪一般淹没了她,她依旧担心能否真正担起担子来,这些日子,除却哀伤悲痛,便是如此惶恐的情绪。
尤其在看着人来人往时候,她想,她能否做到为这些人负责。
御花园的御湖还在,不知何种原因,这片湖没有被填平,却自此少有人来逛了。
萧华予和萧明心常常喜欢去那边站站,看见那片地方就像是能看见萧常明与萧常殷一样,即便他们是从这片冷冽的湖水中被打捞出来的。
那条通往御湖的羊肠小径里,宫灯点的明亮,将四处照的亮如白昼,却多了几分神秘氤氲开。
御湖四周还是如当年一样,人烟寂寥,就是洒扫的宫人,都不愿意去靠近那一排杨柳,尤其是其中的一棵,只意思意思的用扫帚划拉两下,将枯枝烂叶清理后就匆匆离去。
听说先太子当年就是从这棵树上被扔到湖里去的,靠近湖面的树枝当年被尽数压断,这些年只长出些脆嫩的小丫,在五月里嫩生生的迎风招展。
吹面不寒的风扑在萧华予身上,她混沌的脑子像是清醒了一些,她支开了一众的侍卫宫娥,嘉汝怕她做傻事,执意要跟着她。
萧华予看着那一片清透的湖水,脑中突然萌生起一个念头,跳下去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儿了,她不用再担忧周相,不用再考虑西宫的太妃,不用再承受不属于她年纪的东西。
可以见到母后、皇兄、皇祖母。
她扶着栏杆踮起了脚,魔怔一般看着湖水里游来游去的锦鲤,眼底失去了聚焦,漆黑一片。
“公主你看!这儿有个树洞呢!”嘉汝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她骤然回神,双脚又重新回到了地面。
萧华予扭头看去,果真见浓密的柳枝后掩藏着一个树洞,那树洞长得地方十分高,险些就要到最高处,往日又有柳枝掩盖,她这些年也一直未曾发现过。
许是因为宫里的工匠修剪柳树的时候剪去了多余繁枝,才让这树洞露出来,她转头过去不再看。
黑漆漆的树洞,和旁的树洞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皇兄当年从这棵树上掉下去罢了。
她依旧去看着那片湖水,静谧安详。
“公主在此看什么?”背后传来男子沙哑低沉的声音,在月色微风里让人身子一酥,有些醉人。
嘉汝给他请安,萧华予头也不回,她知道是谁。
高大的人影笼罩在她的背后,像是两个人重叠从背后相拥了一般,意外的缠绵贴合,萧华予看着水面的影子,长睫微颤,向右挪了一步。
她其实是十分惧怕这个人的,他很厉害,一把手就能拧断她的脖子。他位高权重,若是也想造反,她无可奈何。
夜里有些凉,萧华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急忙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卫和晏眉头一蹙,看向一旁的嘉汝,嘉汝似是会意,又有些挂忧的看了二人一眼,她有些不放心这鲁国公,但是又想着太皇太后看中的人,哪有什么不让人放心的。
屈身回道“公主,奴婢去取件披风来,夜里湖边风大,若是受凉可不好。”
萧华予木然点头,她方才已经生了轻生的念头,现在竟有些什么都无所谓了,就是旁边这个男人想把她推进湖里,她可能都不会有丝毫反抗。
况且,他不会动手,嘉汝看见他和自己独处,回头出了事儿,他摘都摘不掉。她也仅仅是,有些怕这个人……
卫和晏看她挡在风口,木木愣愣的一个人,有些忧愁的叹气,常殷,我说错了,你妹妹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扯了扯萧华予的衣角,十分谨慎的没有碰到她,十足的君子模样,想着这是个小姑娘,不比军中的男人,放柔了声音。
“站树后去,湖边风大,回头风寒发烧有你受的。”
萧华予看他一眼,扭头不吭声,她暗地里想,你是谁啊,我要听你的,我的亲人都不在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要有本事就把我推下去。
这样想着,她有些心痛,眼眶一酸,眼泪好像又要出来了。
卫和晏竟然出奇的看懂她眼神里的意思,小姑娘眼睛黑白分明,里面容了星子还有些年少的倔强,泪意盈盈的,他一时有些麻爪,他没哄过孩子。
“我算起来是你舅公,你听听话,去树后站着。”卫和晏扯着她的衣角。
萧华予正伤心难过着你,甩开他的手,抹着眼睛就像中邪了一样跟着他站去了树后,瘦弱的身子跟着发抖。
卫和晏有些为难,他不怕冷,自然也不似文人一样,带了大氅出来,只想着那宫女怎么还不送衣服回来。
这般想着,他自顾自去站在萧华予身前,替她挡住湖面上来的风,他尽力了,旁的什么都不会做了。
萧华予抹着眼眶去看身前高大的身影,她方才流了几滴泪,眼尾有些泛红,没再说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卫和晏像是护卫一样,牢牢的将她笼罩在身后,让她生出了有人保护的错觉。
她现在还想死吗?她自己也不知道,死了任由常瑞一个人去孤苦伶仃的顶着一切吗?
湖面上还有风微微的吹起来,将卫和晏乌黑的散落在肩上的头发吹起来。
萧华予眼尖的发现,有一丝极不和谐的白色随之飘舞,她原本只当是鲁国公他早生华发,细细打量却觉得不对劲,这分明是褪色的丝线。
她目光随着这丝褪色的线向上探究去,发现这线正是从那弯黑黝黝的树洞里延伸出来的。
若不是它正与黑发交杂,怕是青天白日里都不会有人发现这有一丝线。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揪这丝线,却越拽越长,隐约开始透出些浅浅的黄色,应当是一块布料开始散线所致。
卫和晏觉得身后的小姑娘出奇安静,回头一看,她正在与一团线做斗争,她仰头向上方看去,细白的颈子在灯光下泛出些如玉的光泽,线条优美流畅,眼底还是没有什么神采。
他顺着目光向上看去,只见她盯着的是一团黑黝黝的树洞“里面有东西吗?”
萧华予木然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里褪色的线。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他,是下意识的想听他的话。
卫和晏生的极高,萧华予蹦着高都碰不到的地方,他一抬手就碰到了,他小心在里面探了探,揪出一团浅黄色的布带来。
“是这个吗?”卫和晏将这团布递过去在她手里,他碰到萧华予的手,有些微凉,下意识拧了拧眉。
真的,常殷,你妹妹不太会照顾自己,冷了都不添衣服。他又走近了半步,将她全数遮在自己的身影下。
浅黄色的布料上氤氲开些墨色,应当是有字迹,萧华予心一跳,竟有些不敢展开这东西,像是预先知道会见着什么一般。
上头散开些清淡的兰麝香气,是御墨无疑。皇室的御墨是掺进香料特地调制的,不但香气馥郁持久经年恒有,且遇水不散,能存多年。
丝带下方散了团线,是萧华予揪的,模样大概是宫里常挂的平安带。
萧华予展开未等瞧见又握成团攥在手里,如此往复,方才敢颤颤巍巍的去真正扯平了,屈着眼去看,上面的字笔画工整,下笔却没太大力气。
愿平安新岁平安喜乐。落款为萧常殷。
剪彩平安带的布料褪色折旧,因受到雨水的侵蚀变得丝线纵横稀疏,像是块要腐烂的破布,在那树洞里放了八年,因为没有人仔细打理那棵树,它安安静静的悄无声息。
当初萧常殷与萧常明死的时候,从湖里捞出了几条平安带,这一条,许是慌乱之中萧常殷塞进树洞里去的。
这一刻,萧华予对卫和晏所有的防备与约定好的冷静自持都土崩瓦解,碎在地上黏都黏不起来。
她失了声,蹲在地上如获珍宝的将它捂在胸口,头埋在膝上。
卫和晏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他没兴趣看,他同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能离得近些,将人虚虚的遮在自己身旁,替她多挡些风。他身上像火炉一样,微微有些热气传递到萧华予身上。
他从来不会说话,说什么都是惹人生气的,他自小就知道,上次他也让这个小公主不高兴了,但是改不掉这个毛病。
萧华予她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她的母后、祖母、皇兄都是想让她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辈子,可天不遂人愿,她要承受的方才多了起来。
常瑞不敢在她面前哭,不敢在她面前说害怕,分明是一个比她还小的人儿,他难道就不会伤心难过,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来气吗?
她有皇兄给她祈福写下的平安带,常瑞却没有,谁会替他祈求平安喜乐,无非会盼他学业有成,成为一名英明的君主罢了。
她从来都没有替常瑞想过,她幼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忧无虑,受了常瑞从来没有过的喜乐,方才会因局势骤转落差太大而委屈难受。
可是常瑞,他一生下来就要担负起皇兄的担子,没有一日是敢真正松懈的,他每天都要想着,不能落下分毫。他因为一出生就习惯了这样的艰难,方才不觉得委屈。
她真是个混蛋。
卫和晏静静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想要摸一摸,却半路转了放向,摸了摸腰侧,从上面摸出一个小口袋,他捏了捏,硬邦邦的,是他打算还给她的糖,当年的约定,虽然她已经不记得,但大丈夫言而有信,不会食言而肥。
她年幼时候爱吃糖,要不……试试?
萧华予感觉有人轻轻戳了戳她的肩,她就着袖口蹭了蹭眼睛,不让他看到自己哭后的狼狈,犹如亡羊补牢,抬眼就撞上卫和晏漆黑的眼眸。
他的眼神专注,带着几分试探与小心,倒影的满都是自己,骨节分明的手里捏了一只小口袋。
声音低沉酥麻“给你糖,甜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下有天使说周相是重生的
以鱼的尿性怎么也要写个狗血满地让你们尖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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