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龙顶下的铁匠铺外,站着几个人,录事贾伦、司法佐刘汉常、司仓佐韦敬业、佐史王直等本县胥吏都在。
此外,还有刚刚被tiáo拨到东海的戍主褚在山。
原本东海并没有戍兵守边,就是海州,守兵也不多,仅仅在北境怀仁县附近临海有一镇兵马,叫荻水镇。
因为水道的原因,周兵南侵的话,肯定是攻寿州、濠州、泗州等南下的咽喉重镇,攻陷了那些城池,江北之地也就大多沦陷。
而东海被封国,唐主tiáo遣来一戍兵马,在东海国主麾下听令,固然是唐主对东海国主的恩宠,在东海国主府兵还未招募之时,为东海国主守土,但隐隐的,也有监视之意。
褚在山这一戍,是五十名重步卒,颇为训练有素。
褚在山,其实心里是有些无奈的,他由小卒累为戍主,却是战阵之上,一向身先士卒,持陌刀用血肉之躯拼出来的。
现今,却被派了这么一个清闲差事,他实在郁闷的很,但没办法,谁叫上头没人呢。
而这东海国的小国主,也实在,唉,让人没办法说。
这几天,竟然一直在打铁。
真是太荒唐了吧?
铁匠铺中,炉火熊熊,陆宁光着膀子,正挥舞着铁锤锻打那烧红的流铁。
铁匠铺里太热,加之火星四溅,刘汉常等胥吏和褚在山只能在外等候。
褚在山,本来满心烦躁,这几日每天来拜见国主,都听说国主在打铁,今天索性来了这打铁铺外等。
不过看着陆宁打铁的身影,他的神sè渐渐变了。
眼见铁铺里,那位小国主挥舞铁锤,如挥稻草,但捶打那流红之铁,却又好似机械臂膀一般,是那么的平稳和jīng确,海绵似红铁里的黑sè杂质,随着火星乱飞,那黑sè杂质好似肉眼可见的在一点点减少。
这,这是什么神技?欧冶子、干将、莫邪就是这样锻打的么?
褚在山心里惊骇,他虽然不是铁匠,但对打铁的门道多少懂一些。
眼见流铁一次次加热烧的通红,这位小国主动作好似某种机械一般,就这样连续不断的重复着,渐渐的,几个时辰过去,天都快黑了,那国主第下,却好似不知道疲倦一般,他也早就傻了眼。
虽然听闻这位小国主被封国,是因为射死了周主,但周主中伏,谁射死又怎样?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而已。
但现在,褚在山目光一阵闪烁,心中惊骇无比,这位小国主,神力若斯?!
他又想起这几天的传闻,听那刘佐史说,这位小国主修好了临洪江上的筒车,而且,还正准备再建造几个筒车,这位国主第下打造的一些铁器小件,简直神了,就说一种叫螺丝钉的,可解决了工匠们特别大的难题。
而且,这位小国主,好似对耕种也有心得,叫人挖了发酵池,要发酵积肥。
这些,褚在山原本以为只是小国主的属下们乱拍马pì,但现今看,只怕,只怕这些传闻,未必是假的!
望着铁匠铺中那少年国主的身影,褚在山脸sè渐渐凝重起来。
……
终于,陆宁的动作突然停了。
然后,便是冷却。
铁匠铺很快白烟滚滚,看不清里面情形。
“总算成了!”陆宁大笑着走出来。
他满头大汗,看不出肌肉虬结的上身,便如雨水浇过一般。
心里却觉得很畅快,在这个世界,总觉得一身力气没地方发泄,这几天,却是发泄了一个够,虽然疲累无比,但却是那么的舒畅。
陆宁身后十几名铁匠,看着陆宁背影都是惊骇加崇慕,这位国主第下,简直可以当铁匠的祖师爷了。
“重铸轻锻!是吾等冶铁的误区,是以好的工匠,才会越来越少。”
陆宁叹息着说。
众人并不知道陆宁话里的意思,但刘汉常等吏员,自然纷纷点头称是。
陆宁却是有感而发,冶铁术华夏自古便领先世界,铸铁术领先欧洲数百年,但也正因为铸铁术的出现,生产生铁,使得出铁量大增,更可以成建制的生产铁器,又使得华夏冶铁有了一个误区,以前的百炼钢,工匠们嫌麻烦,出铁少,渐渐越来越少。
但对于jīng兵利器,对于上等铠甲,乃至对于雏形中的火器枪管等等,反复锻打取得高质量钢铁却是必不可少。
以现在乃至几百年后的技术水平,炼铁,只能繁复锻打,所谓千锤百炼!才能去掉铁中的部分碳含量及其它杂质,得到优质钢铁。
而华夏的铁器铸造,很多时候是官方垄断,生产武器,讲究大批量成规模生产,这固然是一种优势,但从另一个角度,也是一个劣势。
欧洲就不同,他们只有贵族子弟才能用上好铠甲上好武器,所以,工匠们会反复锻打得到上好钢铁,一代代的,技艺也就越来越纯熟,实则从宋朝以后,以jīng良钢铁的锻造来说,华夏已经逐渐落后于西方及阿拉伯地区。
而要制造火器的枪管,也必然要用这种千锤百炼的jīng铁。
甘家村,他已经令人收购土硝,硫磺木炭等自不在话下,只看,自己逐渐熟悉这个世界打铁节奏后,打造出的枪管用铁铸模成型时,能容纳多少火药的爆炸冲量吧。
不过感觉,不太乐观。
可能以后更多的心思,还是用在冷兵器的改进上。
“好刀!”褚在山突然大喊一声,跑过去,猛地捧起陆宁出炉冷却后的陌刀。
这几天,陆宁千锤百炼,就是在打造这柄陌刀、
褚在山握着这新鲜出炉的陌刀,眼睛都蓝了,心说若我那一戍,人人都有如此神器,那战斗力,只怕立刻会翻升一倍。
这柄陌刀,比褚在山统领戍兵之陌刀反而略轻一些,但刀刃寒森森锋利无比,刀柄更握着极为舒服,观之就知道比普通陌刀刀柄坚固而又更具韧性。
如此神兵,褚在山心里之感慨,已经无法言语。
看着褚在山恨不得将手中刀舔上几舔的舔狗模样,甘二郎挠头,不过想起前几天他刚刚看到螺丝钉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神情,对螺丝钉的用处,他多少能想象得到,以后匠人们,会如何便捷,一些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又是如何会迎刃而解。
“你就是褚在山?好!看着就孔武有力!今天我作东,咱们大鱼大肉吃起来!”陆宁挥了挥手,一些实验终于有了成果,他心中也很畅快。
比如螺丝钉,他依仗自己对力量技巧的jīng确掌控,却是打造出了一些模具,这样的话,这里的普通铁匠就可以浇铸螺丝钉了,当然,比之后世的螺丝钉,这些普通铁匠浇铸的生铁螺丝钉,质量一个天一个地,而且,螺纹很粗糙,也很容易生锈,但,也能用不是?
此外,陆宁还用自己锻打的百炼钢打造了一些斧子、凿子、刨子等木匠用的工具,尤其是刨子,比之现在木匠用的刨子,那可好用太多太多了。
修筒车,这些工具就很派上了用场。
一些农具的改进,自己也可以提供些思路。
琢磨着,自己要做的也差不多了,其余的,那些铁匠学徒们慢慢琢磨吧。
不然,事事都靠自己,那自己这一辈子,打铁都打不完。
心下畅快,陆宁带着褚在山、甘二郎及诸胥吏,来到这山脚一家匠户家里,令匠户去沽了酒,搞了些野味,大快朵颐,这几天,他和这些匠户混的很熟,当然,匠户们,可没人敢在心里认为自己和国主第下熟络。
现今,本县公文已经传达各个坊市村落,东海封国,国主为陆宁一事,已经全县都知道了。
香喷喷的兽肉,陆宁反而吃的不多,不过酒到杯干,喝得甚是尽兴。
众胥吏,都不太敢说话。
褚在山同样有些拘谨,这位少年国主,品阶高他快三十多级,他开始觉得这小国主是瞎猫碰死耗子才得了贪天之功,现在早不这么想,心里更油然升起敬畏之感。
“第下真是神乎其技,小人想知道,第下还有什么不懂的么?”几巡之后,录事贾伦喝得微醺,一脸无奈的问。
陆宁笑着说:“我不懂的多了,我就是什么都喜欢琢磨,瞎琢磨。”
“第下,对将来,可有什么谋划?”借着酒意,褚在山半真半假的笑问。
陆宁微微一怔,这话,其实有些交浅言深了,毕竟,这褚在山,自己是第一次见。
看来,这些武人,都有点缺心眼。
有这样套话的吗?
前世,自己手下行动小组里最憨厚老实的大傻也没这样啊?
不过,官场及上下阶层文化,确实是到了明清才被玩到极致,自己的时代,就更是jīng益求jīng。
琢磨着,手突然指了指纸窗外,那里有些匠人的孩童,各个都是满脸菜sè瘦弱无比,聚在一起,各个咬着手指,好似在闻着屋内飘出的肉香解馋。
“谋划倒是谈不上!如果说有个小目标,就是让我治下的这些孩童,将来都能吃上肉!”
褚在山一口老酒差点喷出来。
众胥吏,立刻谀词如cháo,什么国主慈悲大义,什么第下心系苍生之类的。
但是,显然谁也不认为这是陆宁的真心话,无非是上位者的官话套话。
陆宁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拿起杯子,示意几人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