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赖子等一群皮小子坐在灶膛边儿上,看着屋子里的丁耀亢不住的骂街,翻来覆去,无非就是读书人不讲情义,曹大叔被人围困在城里,他竟然有闲情逸致来这里喝酒。
“雨大了。丁兄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不紧不慢收拾桌子的张雪年脸上闪过一丝焦急,推了推醉醺醺的丁耀亢说道。
“雪年兄,如此暴雨,你还撵我,是不是不拿我做兄弟?”一脸迷醉的丁耀亢抬起头,又闷了两碗酒,终于趴在了桌子上。
见丁耀亢此时已经昏昏沉沉的睡去,张雪年这才放心,一摆手从旁边儿走出一对手持利刃的武士,王伯庸表情有些吃惊,秦老爷子的表情则显得很是苦闷。
一行人刚要出门,就听身后幽幽的传来了一句。
“怎么?兄长要去杀人,却不肯带我?”张雪年有些诧异的转身看丁耀亢,却见他如何有丝毫醉意。
张雪年像是重新认识了丁耀亢一般,带着确认的语气说道,“我可是去杀官的。”
“吾也是读书人,也知李太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丁耀亢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从墙角拿起曹文诏昔日用来训练的一把短枪,很是熟稔的卷了一个枪花。
“我杀得可是一个堂堂百户,甚至是千户,若是稍有差池,你便只有跟着我举义旗,搞替天行道的行市了。”张雪年并不是哄骗他,“而且,你要是死了,这金瓶梅可就没人写续集了。”
“好男儿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丁耀亢抿了抿嘴,又举起酒碗豪饮一口,“曹大哥待我如手足,此时他陷于危难之中,我如何在此时弃他不顾,当时你出城,故意与城中兵士揪扯了两句,我便知道你要做出不在场的证明了。怎么,你能为兄弟舍生忘死,我丁耀亢一介书生,便做不得吗?”
一旁的秦老头表情愁苦,原来这世道便是真的那般黑暗,你越是想好好过日子,便越是有人要毁了你。
“你一个穷措大,也能杀人吗?”
“你的枪也只有吓唬吓唬窑姐了吧?”
王伯庸才不信这个每日里捧着金瓶梅苦读的家伙,能有几分真的血腥气,所以故意开口嘲讽道。
而且他不仅不信丁耀亢会去杀人,他也不相信张雪年会为了手底下一个打手,去城里冒这个险,更不相信他会杀害朝廷的官兵。
听到王伯庸质疑自己,丁耀亢却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只是开口冷冷的反讽道:“总比某些吃人家、喝人家,关键时刻却成了怂包的废物强!”
听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嘲笑自己,王伯庸眸子瞪大到极致,瞳孔里瞬间布满了血丝,但却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眼神空洞的举起酒杯,猛然灌了一口,骂了句,“你懂个屁!”
“小年,不行你就带着丁先生吧,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是关键时刻说不准有什么鬼点子呢。”秦老爷子忽然开口插了句嘴,“我听说说书先生都是有本事且讲义气的,就是这骗酒的行径太不要脸,那可是老头子的珍藏。”
这家伙肯定没用,老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是没用归没用,关键时刻起码能给小年挡刀子。
老爷子这话多少有几句捧杀的意思,但是听到丁耀亢耳朵里,却仿佛遇到了知己,躬身而:“老爷子,你说的没错,大明的读书人,并非都是朝堂上的那些酒囊饭袋,似我这般热血的,也有万千。”
闻言,张雪年对此事的读书人也有了改观,他们的四书五经虽然在自己看来并无甚用处,但是却起码可以让不少人心中有所信念。
“诸位兄弟,可准备妥当。”张雪年手里提着短刀,在茅屋里来回走动,开始为富贵帮为数不多潜藏在天津卫附近的弟兄打气。
“全凭二哥吩咐。”众人一抱拳,沉声喝道。
这些弟兄是大当家的等的不耐烦,来天津卫催促张雪年接他们入天津卫的,今日恰为张雪年所用。
“三当家的深陷天津卫,这一切都是卫所中有人勾结辽东帮派所制,说来也幸运,他们不知卫所中有被咱收买的人,现在还在洋洋自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之前你们不都说,想要杀官试试,看看举旗造反是什么感觉吗?今日我便带你们体验一把,让你们享受享受这世间真正的快意恩仇!也让天津卫的人知道知道,得罪咱们富贵帮的人是何等下场!”
此言一出,秦老爷子有些难以接受,而富贵帮的弟兄则变得兴奋起来。
“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另一边儿,张雪年转头看向王伯庸。
王伯庸眼前一亮,表情疑惑道:“还有我的事儿?”
“一会儿你换上我的白衣,搀扶着秦老爷子,领着一群孩子去指挥使衙门哭闹,此时此刻指挥使无论如何都不会见我们的。”张雪年笑着说道:“既然在我这里吃喝,不卖些力气是如何都不可能呢。”
“若是指挥使出来见你了呢?”王伯庸追问道。
“他若是有这般心思,城中的热闹,早该结束了。”张雪年眼皮都没眨一下。
“兄弟,好算计。”丁耀亢盛赞道。
“这算什么算计,只是社会底层贱民的求活之法罢了。”张雪年又对秦老爷子说道:“老爷子,你也看见了,刀悬于颈,杀人亦非我所愿。”
老爷子咽了咽口水,朝张雪年摆了摆手。
话说,天津卫里喊杀声一片,而指挥使衙门,却也是灯火通明。
瓢泼大雨之中,一群戏子冒着暴雨,在奏响鼓乐。在指挥使衙门的前厅里,战满了军中来报信的武官,皆求见指挥使不得。
而戏台下的看台上也空无一人,此时应该听戏的指挥使,正着一件蓝衫,跟几个军中大佬饮茶品茗,颇有几分文士风范。
“大人,新来的辽东帮派正在全城追杀曹文诏,我们就不管管吗?”有人举着酒杯说道。
“曹文诏跟军中子弟交好,有不少弟兄跟着混口饭吃,算是咱手背的肉,可有些弟兄,日子过得也辛苦,看中了羊汤这份生意,算是手心的肉。按理说,这手心手背该相安无事,可他们偏偏打了起来,你说咱们掺和什么?”
“可这事情若是闹了起来,到了漕运总督那里,总是不美。”又有人忍不住打断道,“况且,咱们有些人竟然跟一群辽东蛮子勾勾搭搭,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这种事情,漕运总督才没心情过问,顶多到了总兵大人那里,可咱们天津卫自成一派,凡事有我们自己解决便可,总兵大人闲云野鹤,想必也没有心情搭理的。”
“听您的意思,咱们坐山观虎斗?”
“卫所这几年太安逸了,我想让他有所改变。不然今日是三卫变一卫,他日咱们这一卫,也没有必要存在了。”
“大人,您……”说话之人,话到嘴边,却变得语噎。
“没什么好隐瞒的,有些人尸位素餐,我很不满意。”指挥使有些泛白的眉毛下闪过一道寒光。
“外面还有个少掌柜,据说手段亦是不凡。”
“那少年我亦见过两次,不过看不出深浅,今日所为,也有试探之意,若是有乾坤颠覆的手段,咱们扶持他做第二个王太岁也不无不可,若是烂泥扶不上墙,对于咱们也没有什么坏处不是?”
“大人,这样做为时过早吧?”
“有些事情,你们不知道,也无需知道,按我安排行事便可。”指挥使忽然放下手里的酒杯,“这天津卫安静了那么多年,也该热闹热闹了。我累了,你们退下吧。”
众人当即起身,不管如何,指挥使便是卫所的天。
大人既然发话,众人自然不敢不尊。
天津卫百姓人人闭户,街道上喊杀震天。
一群披着蓑笠的太岁帮暗桩手持利刃,如同风卷残云,所到之处,那些辽东来的帮派成员皆如草芥一般倒割在地。
张雪年与丁耀亢领着一帮弟兄顺绳而上,入天津卫如入无人之境,轻易便寻着喊杀声,找到了战斗现场。
曹文诏虽然身受重伤,却敏锐的察觉到有人轻轻踱步而来,翻身上墙。
“二哥,你怎么来了?”待看清来者,曹文诏一脸的震惊。
“我为何不来?”张雪年拍着曹文诏的肩膀,轻笑道:“我的弟兄,我的家人为人欺辱,我莫非只能看热闹不成?”
“可此时天津卫已是是非之地!”曹文诏勉力站直身躯,对张雪年说道,“二哥,你的恩情兄弟已然知晓,若今日不死,便终身相随,可此时你一定要快快离去,莫要惹上这等泼天的麻烦。”
一旁的丁耀亢不满道:“曹兄,怎么你眼里只有二哥,没有我这个弟兄了吗?”
“你吃什么老醋。”曹文诏苦笑道,“你便是躺在街头,今日之事又与你有何关系。”
丁耀亢抖了抖手里的短枪,“过了今晚,便有了。”
曹文诏还要劝阻,张雪年却缓缓摇头。他知道曹文诏的担心所在,但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必须有收场。
忽然一阵热烈的喊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雪年等人转头望去,只见太岁帮八百余暗桩精锐,皆披着蓑衣,手持利刃,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股利箭般的箭头,对着辽东所在的帮派帮众狠狠的刺了过去。
太岁帮人虽然少,却给人的感觉格外的震撼。
如果非要用词汇来形容,便只能说,利刃出鞘,土崩瓦解。
暗桩的早就得了二当家的消息,日后能否有口饭吃,便要看大柳树下少当家给不给面子,大家即便是为了活命,也会奋力搏杀的。
话说,这些太岁帮的暗桩虽然只能生活在阴影之中,但是却做过不少杀人放火的勾当,比之之前张雪年见过的景瑞更加恐怖,每人批一件蓑衣,仿佛一条从丛林之中杀出来的蛟龙一般,而寒光闪烁的兵刃,此时看来,则如同蛟龙的鳞爪。
而普遍穿着棉袍子,带着帽子的,则是辽东来的帮派,此时被杀得措手不及,根本就愣在哪里,他们即便是在辽东,也没见过那么杀人不要命的帮会,简直如同被吓坏了胆子的木鸡。
果真是一触即溃,一溃即散。
“哈哈哈。”丁耀亢刚要开口大笑,便被曹文诏狠狠的捂上了嘴巴,“你疯了!?想要让人注意到我们?”
丁耀亢激动道:“我就知道你们注定是我们小说中的主角,你看看若不是遇到你们,我何尝有机会记录下,这铁马金戈的场面?老曹,你让我笑,让我放肆的笑,我感觉胸膛的酒仿佛燃了火焰一般,烧得我心口疼,不笑出来我浑身难受。”
张雪年和富贵帮弟兄则默然的苦笑。
“雪年兄,何时该我们表演?”笑够了的丁耀亢忽然转身,死死的盯着张雪年问道,他忽然意识到笑是喷不出自己胸膛的烈火的。
或许,唯有杀人才是畅快。
“便是当下,众兄弟,随我来!”张雪年蒙上面纱,跃墙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