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大柳树的生意都是红红火火,张雪年每日里忙碌在锅灶周围,俨然成了旧时代最佳煮夫的代表。
天津卫的老少爷们,都记住了在码头方向的大柳树下,有个一袭白衣的少年郎,把羊杂碎做成美味可口的汤,成为天津卫人们最喜欢的一道早饭。
日日暮暮,来大柳树下喝羊汤的食客络绎不绝。
这一晚,沉寂了许久的王伯庸,终于在极度饥饿下,很不情愿的出现在羊汤摊子。
自从太岁帮覆灭之后,他就栖身在大柳树这个茶摊后面的草房里很少出门,倒不是真的静心养伤,而是这天津卫指望着他的脑袋发家过日子的大有人在,他这状态不敢出门。
王伯庸时长感慨,人生就是那么荒诞,给自己一个栖身之地的,竟然是自己的生死仇家。
张雪年不是什么良心善人,就连他自己都亲自上阵,每日里给顾客盛羊汤,收铜钱,更何况是他王伯庸呢。
胳膊刚刚稍微有些恢复的王伯庸,就为了防止自己被饿死,向无情的黑恶势力低头,成为一名光荣的洗竹筒伙计。
不过前些时日王伯庸还算是是比较硬气的,洗竹筒也是在自己房门里洗,饭更是喝小米粥度日,那羊汤是无论如何一口都不会喝的。
他坚信那东西腥臭无比,不是人吃的东西。
甚至他比所有人都痛恨羊汤这种新鲜事物。
这竹筒里的羊汤食客喝起来美味舒服自不必说,但是每次客人喝完羊汤之后,竹筒壁上面都会浮着厚厚的油脂,每一天都洗的王伯庸头晕眼花,然后吃完饭就得赶紧躺下恢复体力,甚至来不及想办法报复张雪年,便咒骂两句沉沉睡去了。
有的时候,王伯庸自己都觉得,这种日复一日的辛苦活,最能消耗一个人的意志。
他无数次在尚未睡着,亦或是睡着的梦里咒骂,这个该死的张雪年,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可是他又不得不钦佩,和自己相比,张雪年每日的工作量也非常大,可他的腰杆总是笔挺的迎接每一个顾客。
他的脸上总是浮现着淡淡的笑意,不经意间还有一丝高傲。
每一天的漫长辛苦劳作,看似让这个少年成为木头人一样,但是他的眸子里,总是透着一股自信,对于未来的路,他心中自有韬略。
就像是大哥当初坚信,他能领着弟兄们,在天津卫闯下一片天下一样。
“小年哥,咱们的大功臣终于出屋来吃饭了。”
麻赖子看了一眼王伯庸之后,脸上的浓浓的鄙视,明显到不能再明显,嘴上止不住的嘲讽。
张雪年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他去跟着曹文诏练武。
张雪年不负少年,曹文诏亦如是。
虽然每日的劳作辛苦,但是练武从未放下,此时他身边儿还多了个半大的小子。
小家伙叫曹变蛟,是个胆儿肥到无法无天的人物。
山西闹灾荒,家里的饭不够吃,这小家伙一咬牙留了一封信,跟着车队翻山越岭,来到了天津卫投奔他叔叔。
来了没几天,就跟城里的其他乞丐打成一片。没错,是那种极其残暴的打,张雪年到现在都忘不了,送他来天津的行商的掌柜的,那一脸自由了的表情。
张雪年放下手里的活计,从锅里舀出一碗羊汤,又给他拿了几个尚有余温的火烧。
“今天的米粥怎么没送到我的房间里去?”攒了一肚子愤怒的王伯庸,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儿,看见张雪年脸上淡淡的笑意,愣是被他生生的憋了回去,最后话说出来,却成了无力的质疑,甚至是请求。
“哦,现在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不需要喝米粥了,来碗羊汤滋补下身体。”
“我才……”话到了嘴边儿,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将这份仇暗暗记在心里,王伯庸闭上眼睛,仿佛上刑场一样,先是喝了一口汤。
“这汤真他娘的鲜。”
美味的羊汤很快征服了王伯庸,他一边儿滋遛滋遛的喝着汤,一边儿在心里默念,“大哥、三弟你们在下面先等等,我先让这小子好好伺候伺候我,给我做上一阵子汤,我再杀了他,给你们报仇。”
“最近还好吗?”张雪年脸上的笑容很是真切。
“托您的服,虽然每日辛苦劳作,但是一日三餐从未短缺,让我饿不死。”胡须上蘸着香菜叶的王伯庸,在喝了羊汤之后,一直往外吐舌头,看向张雪年的笑容,甚感虚情假意,回应自然而然的冷嘲热潮。
“呵呵,怎么,听伯庸兄这意思,是埋怨我给你安排的活计吗?”
王伯庸看了一眼低着头对着羊汤摸摸索索的张雪年,一脸嫌弃的说道:“大好男儿,当志存高远,立足天下,你整日里与羊杂碎为伍,早晚磨平你的心智,别忘了,在沧县还有一堆兄弟等着你呢。你要是有心,我指点你一番,不敢说让你与太岁帮那么势大,在天津卫有一席之地还是能做到的。”
话罢,王伯庸微微抬起下巴,一副高人模样的等着张雪年来求自己开口。
却不料张雪年的脸古井不波,指着钱箱里的钱财,笑着说道:“我从未觉得羊汤这活有什么下贱的,诚如你所说,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每日围着灶台转,免不了被人嘲笑,可是这钱挣得干干净净,心安理得,若是赶上阴雨天,客人稀少,沽上二两酒,与朋友饮上两杯,便是人家极大的幸事,总比一觉醒来,脑袋挂在城墙上要强上几分。”
“哼,某可不信你会这般堕落,别以为某不知道这些日子,即便是在忙,你也会去城里和码头转转,是不是苦日子过腻了,想做大买卖了?”王伯庸不服气的说道。
张雪年见王伯庸喋喋不休的跟自己抬杠,总是扰乱自己的思路,便摇摇头对其置之不理。
留下有力无处使的王伯庸一个人,用他那浓眉大眼瞪着自己的背影。
这些时日,羊汤生意兴隆,喝羊汤的客官络绎不绝,每日收的铜钱都有好几箱子。想必秦老爷子每日数钱颇为辛苦,自己给他熬了小米粥,赶紧去探望一番。
见王伯庸“失宠”,几个受过太岁帮气的孩子,拿着石头想要偷偷的来砸王伯庸,结果被王伯庸瞪了一眼,吓得哇的一声一哄而散。
秦老爷子正在乐此不疲的数着铜钱,在他看来,将一个箱子里的铜钱,放进另外一个箱子计数时,发出的清脆交击声,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见张雪年进来了,立刻装出一副冷脸来。
张雪年真正喜欢是赚钱时候的快感,至于眼前这些钱,对于他来说,跟废铜烂铁没有什么区别。
听着老爷子一贯一贯的念叨,竟然有了几分昏昏欲睡的意思。
数完钱的秦老摊主,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疲惫,而眼前那个所谓要帮衬自己数铜钱的少年,则打起了鼾声。
桌子上是他端来的米粥,用一只碗扣着,掀开碗还散发着阵阵米香,旁边儿还有切得很是整齐洒了两滴香油的小咸菜。
对于此事,平日里话不多的秦老摊主起初还发过脾气,他认为张雪年是小气,才不给自己天天喝羊汤,后来看见天天偷吃羊汤的麻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为小胖墩,才信了几分张雪年所谓的天天吃油腻不好的言论。
喝完米粥之后的秦老摊主,把碗筷洗刷干净,放在桌子上,眼睛又搭在钱箱上,最终又依依不舍的离开。
这小家伙一觉就估计得睡到快天明了,想到他每日的辛苦,老人家不忍心搅了他的清梦,背着手,走出院子,天空中星辰稀疏的光照着一群顽皮灵动的孩子。
孩子们的笑容很天真,只要能吃饱饭,便没有任何的忧虑。
从这一点,秦老摊主便道破了张雪年假丑恶,一个心恶的人,又如何会关心一群流浪儿的死活呢?
灶膛里的薪柴闪烁着火苗,老人家见没人注意,偷偷摸摸的给添了几根薪柴。
听着大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秦老摊主的老脸舒展,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待转身回到屋内,怕张雪年冻着,给他拿了床被子,想着跟他披上。
被子还没放在少年身上,却见少年忽然睁开眸子,神采奕奕,一脸坏笑。
“秦老爷子,您这每日演戏也挺辛苦的吧?”
见自己的动作,被眼前这个小子看的一清二楚,老人家皱着眉头,颇有几分郁闷的说道:“狡猾的小子。”
被老人家训斥,张雪年笑得更是开心了,嘴上却颇有几分关切的问道,“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吧。”
“哪里是差不多了,比之前还胖了不少,臭小子你现在还年轻,天天围着锅灶转业不是那么回事儿,以后做汤的事情交给老头子吧。你还有一帮兄弟,得想办法多赚钱才是。”
起先老爷子见每天一箱箱的铜钱摆放在屋里还挺惊诧,后来见到铜钱日益增多,老爷子竟然有一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感觉。
一日哪怕是有十两银子的进项,他感觉也就那样。
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少年郎,应该用钱生钱,做更大的生意才是。
见张雪年沉吟,老人家瞪着眼睛,一脸不满道:“怎么?怕老朽做不来?”
张雪年笑着说道:“倒不是怕您做不来,而是眼下这风声刚过去,我也没想好如何干一番大事。”
老爷子闻言,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些时日见这小子勤勤恳恳,自己竟然忘记了他是混帮派出身。
他要是闲下来,还不得立刻把天津卫卷起个惊涛骇浪来?
当下一翻身,将张雪年推下床,一脸嫌弃的说道:“你要是再敢胡作非为,你就别来老朽这大柳树了,大不了老朽饿死,也不吃你的脏饭。”
张雪年见秦老摊主真生气了,立刻满脸堆笑赔不是,让老人家宽心,说自己不会搞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才让老人家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