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牧晴不管不顾死命拉着罗淮下楼。
罗淮不知道她在慌什么?一脸郁卒地跟着她冲到巷子里。
长乐镇晚上很安静, 唯有镇政府前的广场上闹哄哄的广场舞在深夜翻出一片天。
两人路过城隍庙, 门口两个蹲在地上说闲话的老太太一见罗淮便喊道:“哎呀,这不是罗家那个小子。”
“把邓家小子都比下去了。真俊啊!”
罗淮捂着脸快速闪入阴影中。反正他已经勒令团队的人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也没有任何影像资料留下来,他会死不承认。
“听说五华河那边每晚有人放河灯,我们过去瞧瞧?”时牧晴心虚提议。
罗淮深深看了她一眼, 在她头上揉了揉,“好。”
时牧晴轻轻吁了口气。
五华河水面极宽,这两年镇里拨款升级河堤绿化, 沿着河岸做了很多小公园。酷暑的夜晚在这里纳凉正合适。
两人手拉手, 和时不时经过的小情侣一样, 低低说着话,享受着盛夏最安逸的时光。
“快看!”时牧晴指着河面。
莹莹水面上,一盏盏莲花状的灯慢慢悠悠地向下游飘动, 夏风吹起, 水面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花、心里的蜡烛透着柔黄的灯光,撒在水面像遗落在天河的星辰。
好多人蹲在河边嘴里默默念着什么,双手合十为亲人朋友祈福, 然后推着莲花灯向水深处飘去。
一切宁静又美好。
时牧晴和罗淮加快步伐, 两人求了两个莲花灯, 互相写上对方的名字。
时牧晴把双拳放在胸口, 默念道:“希望我亲亲男朋友罗淮能够在遍地是六便士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月亮。”
罗淮眸光深沉, “希望我亲亲女朋友时牧晴能够一世无忧, 永远快乐。”
两人为彼此许下最美好的愿望,说完互相看了一眼,都笑起来。
“好啦。希望老天爷能帮你帮我实现。”时牧晴轻轻碰触莲花灯,灯随着水波一晃一晃汇去灯群,与其他人最美好的期望一起汇成了一条希望的河。
罗淮也照做。以前他会觉得这些祈福活动就是中国人实用主义的外在化身,只有在你需要的时候你才想起三圣们。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还不如平时多努力。
可此刻他被时牧晴所说的祈愿,庄重的神情,以及坚信的目光感动。他在她的心里是最重要的,他一定不能辜负。
两人互相搂着腰,看着两盏莲花灯越飘越远。时光仿佛静止,连夏风都没来扰人。
过了一会罗淮忽然拍了一下手臂,“蚊子!”
时牧晴:“咬到了吗?”
罗淮举起手臂,一个硕大的红疙瘩出现在面前。
他是b型血,非常招蚊子。时牧晴是a型血,两人同时裸着胳膊站在蚊子堆里,蚊子绝对先叮罗淮。
“哎呀,我忘了带防蚊水。”
罗淮低头看了一眼,胳膊还有腿上足足被蚊子叮了五六个。
“我们回去吧。”
时牧晴一惊,“回哪?”
罗淮一本正经,“回你房间啊。你不是说你拧不开矿泉水瓶,让我帮你吗?”
时牧晴苦笑脸,她真是太会找借口了。罗淮也敢相信?!
她那房间现在肯定堆满了外婆给的东西,他要是进去就什么都暴露了。房间是绝对不能去。
急中生智,她打了个响指,道:“哎呀,我都忘了。珞瑜和师兄让我们去他们房间打麻将。”
罗淮:“哦。我怎么没听他们说过!”
“珞瑜私下跟我说的。师兄,师兄他有时候糊里糊涂的,估计忘了。”
强行让纪海帆背锅,时牧晴拉着罗淮往回走。
路上给赵珞瑜打了个电话。
“珞瑜,你不是说好我们今晚打麻将嘛。你是不是忘了叫我和罗淮了?”
电话那头的赵珞瑜一脸懵逼,“什么时候说打麻将了?我这里连麻将牌都没有!”
时牧晴噎了下,“酒店老板娘那里有麻将牌,你帮忙去借下啦。我和罗淮马上到。”
赵珞瑜不愧是和时牧晴住了四年的好闺蜜,立马觉察出不对劲来。
“晴晴,你现在必须要和罗淮来我这里打麻将,对不对?!”
时牧晴重重嗯了一声,“我们会拎啤酒上去,你们就不用准备了。等会见!”
挂了电话,她朝罗淮咪咪笑,“亲爱的,等会咱们两个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如何?”
罗淮:“我还不知道你会打麻将?!”
时牧晴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长大,钢琴小提琴绘画书法样样精通,不过这些看着需要花费大量精力财力培养的技能她确实没敢在罗淮面前展示过。麻将是外婆过了六十岁之后突然萌发的兴趣爱好。她听医生说老人家多打麻将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所以凭借着出色的学习能力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掌握麻将的基本技能,再用一个月打遍家里无敌手,非常厉害。
时牧晴在她身边长大,耳濡目染的,经常帮外婆摸牌,自然也学会了麻将的精髓。
麻将这种东西,老少皆宜,贫富都能玩,所以无所谓。
时牧晴反问:“你难道不会打麻将?”
罗淮耸耸肩,“看过别人打,算吗?!”
时牧晴哈哈笑起来,“那就行。你就帮我们凑个桌腿子。不要老点炮就行。”
到了房间,赵珞瑜和纪海帆早已等候多时。
酒店老板娘总算阔绰一次,搬了一台自动麻将机摆在房间里。
赵珞瑜给时牧晴挤挤眼,时牧晴趁他们转身的瞬间,朝她张嘴无声地说:“帮帮忙!”
赵珞瑜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但在时牧晴和罗淮之间她肯定选姐妹。
她笑着说:“来来来,清北大学四大学霸battle起来啊。”
纪海帆熟练地把麻将子推进桌子中间,摁了下开始按钮,笑道:“我长得没罗淮好看,麻将我可不会输你!”
赵珞瑜就喜欢他自黑的样子,哈哈笑道:“老纪,难得你这么有志气。”
罗淮看着面前的牌,听着麻将桌里哐哐的洗牌声,“我第一次打。输给你正常。”
纪海帆一愣,瞥向赵珞瑜。赵珞瑜看向时牧晴:我的姐啊。人家都不会打,你硬拉他来干嘛?
时牧晴挥挥手,“没事,我刚才已经在路上告诉了罗淮麻将公式。他数学全国竞赛第一名,一看就理解了。”
赵珞瑜:“……哦!”行呗!
时牧晴:“珞瑜,你麻将瘾犯了,我们是来帮忙的。”她朝赵珞瑜挤挤眼。
背锅侠赵珞瑜举起大拇指,“妹妹给你点个赞哦。”
时牧晴面不改色,“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赵珞瑜:“……”
第一局,纪海帆瞧着罗淮颇为生疏的码牌姿势笑得乐不可支,一个不小心给罗淮点了个炮。
所有人包括罗淮都愣住了。
纪海帆啊啊啊大叫起来,“好久没打了。生疏了。不算不算。”
罗淮一脸淡定说再来。
洗牌,码牌,出牌,第二局,赵珞瑜给罗淮点了个炮。
所有人除了罗淮又愣住了。
罗淮气定神闲说:“珞瑜,你也是很久没打麻将,技能生疏了?”
赵珞瑜眨了眨眼睛,“……应该是吧。”她虽然说不上有麻将瘾,但每年过年回去亲戚间打麻将,她赢得最多。她即便输也是摸不到最后的那张牌,而不是一上来就给人点炮。
见了鬼了。
时牧晴没想到罗淮第一次打麻将就将对面两人给整得一愣一愣的。
她美滋滋地起身亲了罗淮一口,“要不你去参加国际麻将比赛,说不定能拿巨额奖金哦。”
罗淮回头笑道:“是个赚钱的门路。”
纪海帆气得哇哇叫,喊道:“从下一牌开始,不许点炮,只能自摸。”
各凭运气和技术,看谁走到最后一步。
第三局,时牧晴早早地听牌,她缺一张一筒。
纪海帆摸牌,码牌,又是碰,又是吃,罗淮总是出到他想要的牌,不一会他也听牌了。
“这里还有三张我想要的牌。我肯定有机会摸到。”他洋洋得意说。
罗淮视若无睹,摸了一张看一眼然后扔出去,慢慢悠悠,过了一会,他也听牌了。
四人都听牌,就看谁运气好。
纪海帆的运气似乎在刚才已经用光,怎么都摸不到他要的那张牌。
罗淮摸了一张牌,他瞥了一眼,放进牌中,然后往前一推,“十三幺!”
其他人:“!!!”
“这种牌都能让你凑到?!”
“罗淮,我叫你哥行吗?你这是典型的扮猪吃老虎啊。我是轻敌了。”纪海帆摇头晃脑气道。
时牧晴与有荣焉,脸上笑嘻嘻,心里不由想到以后带罗淮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跟外婆先搓一局麻将。现在四个姨夫,包括她亲爹时希明,谁能在麻将桌上赢了丈母娘,谁在丈母娘面前就有地位。罗淮第一次打就能有这样的奇效,何愁不能在外婆面前有排面。
第二天还有工作,几人打了一个多小时结束。
纪海帆拉着罗淮去他房里继续讨论牌技,时牧晴顿时对师兄投以崇高的敬意,真是及时雨啊。
赵珞瑜把她拉到一边,偷偷问什么情况。
时牧晴说以后找机会告诉她实情,现在不能说。
赵珞瑜耸耸肩表示理解,只是以后再有这样情况能不能提前讲,万一她和纪海帆不会打麻将不就完蛋了。
时牧晴挠挠头干笑着说好。
第二天的挖掘工作继续推进。
时牧晴继续奋斗在t5号探方。和往常一样,她一层一层小心翼翼用大铲子把文化堆积层额外的土给刨走,遇到建筑基础痕迹或是破碎的瓦片等就用小刷子或是小铲子轻轻把东西剥离出来。
就在她掀开一坨黑乎乎的泥土时,忽然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露了出来……似乎还不止一个。
她快速拿着刷子把旁边的土层一点点扫走,露出这个圆坨坨的边缘,在确定旁边再无其他东西的时候,她眼疾手快把这个东西翘出来,拿在手里。
这好像是个……封泥?好像还有字?字上面有泥土覆盖,一时间还认不出。
时牧晴激动坏了,考古人最喜欢的就是发现遗址里有文字记载的东西。举个简单例子,最有历史价值,或是普通人眼中最值钱的青铜器是那些内腹里刻有文字,也就是铭文的青铜器。毛公鼎、大盂鼎等等这些国宝动不动里面就有几百字的文字,直接记叙了西周时期的军事、文化、祭拜、巫术等信息,对于确定周朝的断代和文化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
如果这枚封泥上有能够证明狮雄山遗址身份的文字,那这将是何等重要的信息。
她赶紧喊着贺老师他们过来瞧。
贺老师拿起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瞧着。这还不够,同时用最小尺寸的铲子把上面的土一点点地除掉。
慢慢的一个意想不到又在意料之中的字出现在了面前:蕃。
蕃同番。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在沿海地区设立南海郡,当时的郡治所在地就是现在的番禺。
狮雄山遗址属于秦汉时期这一点毋庸置疑,那说明当时狮雄山原本在秦时候就已经存在,而且隶属于南海郡番禺。
“《汉书》里记载南海郡下辖番禺、龙川、博罗、四会四个县。而现在的龙川县就在五华河的上游,长乐县的西侧……”卢老师脸上放着光芒。这可是重大发现啊。
贺老师:“封泥是用来确保文书传递安全的东西。秦朝郡县之间传递文书,先是在竹简上写下文字,用绳子捆绑起来,再在绳子的结节处放上封泥,然后盖章钤印。钤印上一般会写上郡县的名字,以示正统。”
时牧晴激动道:“所以这里可能是秦代的一处县城?就和湖北的里耶古城一样?”
里耶古城是最为出名的秦朝古县城,在遗址的一处古井内发现了大量的秦简,由此名扬天下。这些秦简就在清北大学博物馆进行解读研究。现在清北大学考古队可能又要发现一座秦代古县城,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遥想两千年前,一人在山路飞驰,他的腰间绑着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文书从几百公里外的番禺县传递至五华河旁的这里,县令拿到文书,先是检查钤印是否完好,然后用刀或是其他工具把钤印撬开,打开文书仔细看起来。
贺老师沉吟片刻道:“这里应该还有很多类似的钤印。我们今天加快工作,争取把所有钤印清理出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重要文字信息?”
大家一听,立马进入工作状态。所有人都集中到时牧晴所主导的探方内,开始挖掘。
谁都没注意到梁广和脸色有多难看。他之前张口说出这里肯定就是赵佗长乐台的判断,时牧晴逐一反驳他,还说如果他能在这里找到长乐台三个字的东西再说。结果他这几天拼死拼活工作,什么都没发现。
时牧晴怎么能命这么好,随便一下就找到这么重要的信息,而且还能证明此处不是长乐台,而是曾经一个隶属于南海郡的秦朝古县城?
他不服气也得忍着,谁都没空安慰他这颗受伤的心。
时牧晴几乎趴在地上,屏着呼吸一点点地把多余的土刨开,让疑似封泥残件露出真容来。
经过一天的艰苦努力,终于把探方内所有的封泥清理出来,一个个摆放在桌子上。
所有人都挤在桌前观察。
封泥不大,跟现在那些文艺青年喜欢玩的封泥差不多,不过这些封泥可是在地下存在了两千多年的漫长岁月。
这次出土的封泥总共有五十多枚,从数量上看,已经超过以往所有在南粤地区挖掘的数量,占据第一位。同时,除了之前时牧晴发现的印有蕃字的钤印外,还有几枚重要的发现。
其中一枚上面印有四个字:定揭之印。
贺茂通打开地图,指给大家看,“以往的历史记载我们只知道秦始皇统一全国设置了南海郡,南海郡下面又设置了番禺、四会、博罗、龙川四县,但另有一说是南海郡下面设置了除了这四县以外另外两个县:冽江和揭阳。冽江在清远,揭阳就在现在揭岭一带。”
时牧晴接话道:“定揭,有平定揭阳之意。有可能这里是当时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为了平定南边揭岭一带的少数民族。”
“对。有这个可能。”贺老师道:“从这个角度来说,狮雄山遗址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被认定为赵佗的长乐台有点过于仓促。通过我们这次挖掘发现的封泥来看,这里有可能是秦朝隶属于南海郡的一个县城。至于到底是不是后来赵佗接受汉朝封号的长乐台,需要进一步的考古考证。至少目前,还做不到这样的结论。”
一锤定音,狮雄山遗址算是有个最靠谱的说法。
梁广和的脸彻底黑了。
罗镇长原本和罗淮团队在政府办公楼开会讨论,获悉挖掘现场出现重要信息,他立马和罗淮等人赶来狮雄山。
得知这里曾经是和里耶古城同名同时代的古城,当即脸上笑开了花。
“里耶古城我之前去过。旅游搞得红红火火。”他的重要工作就是抓经济,眼里看到的是狮雄山未来发展的可能。
他沉思了一会,道:“你还别说,咱们这个定揭县跟里耶古城有相似之处。”
“都是临河而建,也有城墙遗址,护城河遗址等等。”
贺老师笑起来,“镇长观察地很仔细。我想秦朝人之所以选在这里建设重要的县治,肯定有他的道理。五华河通梅江,通揭岭,又和西边的龙川以及番禺有水路和陆路相连,漕运和马道对于军事物资和生活生产物资的转移流通非常重要。”
时牧晴认认真真听贺老师讲解。小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可她脸上却带着别样的光彩。考古工作者这一生的高光时刻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冒着危险,千辛万苦,寻找历史的密码。寻不到是命,寻到是运气。
罗淮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她,心里柔软地一塌糊涂。他何德何能,遇到这样的女孩。让他从此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母亲去世后干瘪无味的生活开始有了色彩。
她站在那里,明明脸上蹭着灰尘,却犹如天上最亮的星星,让人挪不开眼睛。
正想着呢,忽然时牧晴觉察到罗淮的眼光,朝他看过来。
罗淮的心慢跳了一拍。
对面那个女孩冲他挥挥手,指了指桌子上发现的五十多枚封泥钤印,又指了指自己,骄傲地叉了下腰。
罗淮朝她嘟了下嘴,发出亲亲的声音。
时牧晴瞬时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