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片凝固。
常春面露歆羡, 心道清北大学的高材生就是厉害。不像她除了背功好一点, 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期末吊车尾的一定是她。
梁广和面容惨白, 不知道自己是左脚先走,还是右脚先走。
反正呆在这里会死得透透的。
就在这时,贺茂通终于睁开眼睛,摇着蒲扇道:“学术有争议,可以进行广泛讨论,先不论对错,只要你说的那些推论有依据即可。”
但明眼人都知道,梁广和说了三条论断,时牧晴用切切实实的依据将之推翻, 干净利落,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对对。贺老师您还记得,当年关于某个甲骨文到底是不是‘方’字, 我跟人针锋相对, 来来回回写了十几篇论文争论。当时年轻气盛,不肯认输。不吃不喝,闷头找证据……”卢旭东感叹道:“所以,挺好的。小梁和晴晴可以互相讨论学术问题。氛围不错。”
梁广和听到卢老师的话,脸色稍缓。他对时牧晴心存一份痴念,甚至说他能过五关斩六将考来清北大学, 就是为了能和她成为同班同学。可刚相处一天, 他的美梦就破灭了。时牧晴看起来温柔, 实则如针尖似的时不时地用言语或是眼神刺痛他的神经。在来之前, 他以为凭借自己的长相、气度以及学识能让时牧晴刮目相看,实际上他却一直出丑,难堪又无措,在她面前再也挺不起腰杆子了。
时牧晴听卢老师这么说,也哈哈笑起来,“梁同学,咱们多探讨。欢迎指正啊。”
纪海帆走过去拍了拍梁广和的肩膀,“小梁,走,跟师兄去挖土。”
梁广和抿了下唇,默默跟在纪海帆身后。
时牧晴轻轻吐了口气,把碗里的绿豆汤一口喝下,喊着赵珞瑜和常春继续出去干活。
考古挖掘工作好比绣花,急不来,乱不得。那些掩埋在土里面的历史信息就是纷繁复杂的经纬线。你要一根一根地先把线挑出来,然后根据谨慎小心的考证,再一根一根地搭建在一起,最终织就一片历史绣品。这片绣品就是一块拼图,位于悠悠长河大拼图中的某个位置。在哪,起什么作用,甚至连你都不清楚。但如果我们持续不断的,勇敢无畏地寻找到每一块拼图,找准每一个拼图的历史意义,那早晚有一天我们能摸到历史的脉搏。
所以,现在时牧晴她手举小刷子,和地面的灰尘只有十厘米的距离,闻着熟悉的熟土气息,小心翼翼地刷掉土层,试图剥离出有用的历史价值,就是在为寻找南越国历史密码做出这千万分之一的贡献。
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催得人心慌,汗珠子从脸颊滑落,一条长达十米的壕沟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原始社会部落为了防御猛兽或是敌对部落的侵袭,在部落外围利用天然土沟或是挖一条深沟以保护自己。渐渐的,部落变为城邦城镇,壕沟越挖越深,成为护城河。
见到壕沟,便是见到一座城。
这条壕沟的出现,让所有人精神再次为之一震。之前四次浅尝辄止的挖掘,只是推测狮雄山上有一处高台样式的大型建筑,这次发现壕沟意味着这里确实曾经有一处高等级的城市,会不会这里真的就是赵佗的长乐台行宫呢?
梁广和这几天格外安静,他才不管什么壕沟不壕沟,他压着性子,憋着口气想在这里翻出一片写有任何历史信息的文字。
时牧晴说除非他找到一块写有长乐台的碑刻或是其他刻有这三个字的东西,才能最终确认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赵佗长乐台。
要知道,按照业内认知,赵佗在南越总共有四处高台行宫:长乐台、越王台、白鹿台、朝汉台。其中只有长乐台疑似就是狮雄山这处遗址,其他三台连遗址都没寻到。所以如果经过这次考古挖掘,确定这里就是长乐台,清北大学考古队绝对又要载入史册。
可难就难在,一片纹绳瓦碎块好找,一片上面刻有文字的碎片难找。任何在考古挖掘中出现的文字都会成为比其他事物更能让人信服的证据。
时牧晴猜到梁广和的心理,她只是在心里笑笑,没当面打击他。
长乐镇条件虽比不上大城市,但好歹信号十足,不用纪海帆再爬高上低地为她寻找信号。
时牧晴每天晚上回到房间就开着手机跟罗淮视频聊天。反正她一个人住,说什么旁人也听不见。她就可着劲地撩罗淮。一会让他看看自己前胸后背晒出的黑色印记,一会又逼着他说今天穿着什么颜色的内、裤。
罗淮气得牙痒痒,想把时牧晴从屏幕里拽过来狠狠亲老实了,实际上却只能空想。
知道不能把人给惹急了,时牧晴还是为正儿八经地关心他吃得好不好,工作顺利与否。罗淮永远说一切都好,就是见不到她这点不好。
时牧晴笑得咯咯的。
有时候,连续工作五六天,贺老师会给他们放半天小假。
长乐镇别看有点败落,人家可是有电影院的。
江南一带,当地人越有钱,越发把自家老房子保护得完好,所以才有那么多白墙灰瓦的古镇古村落。而南粤一带,越有钱的地方越可着劲地盖新房。长乐镇原本到处都是漂亮完整的客家围屋,结果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这里开始有人把破烂的围屋推到,建成水泥房,紧接着水泥房成为流行趋势,侵占了几乎所有的私宅,只保留了中心十字街骨架,以及几处公共老房子,长乐电影院就是其中一处。
见惯了位于商场内的电影院,这种民国风建筑的老式电影院还真的让人耳目一新。
门口一间独立房子是售票处,外面还有两道铁栏杆,买票就站在栏杆里,头趴地低低的,透过小窗户跟售票员交流。
电影院有两个入口,分单双号进入左侧入口或是右侧入口。右侧入口的座位在二楼。是的,长乐镇的电影院还是双层豪华版。
时牧晴早都注意到这处非常有特色的电影院,等一放假她就拉着赵珞瑜和纪海帆一起来看。
当然,她也叫了梁广和,怎奈对方现在一门心思要证明长乐台就在狮雄山,没空休闲娱乐,所以人家拒绝。
在老电影院看老电影,格外有感觉。
今天很幸运,电影院上映港台老电影僵尸先生。黑乎乎的电影院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零星几个年轻仔。
赵珞瑜瑟瑟发抖,“咱们确定要看这么刺激的?”
纪海帆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怕什么?咱们见过的僵尸还少吗?”
赵珞瑜使劲推开他,“我们见到的墓主人都烂成泥渣渣了,你少吓我。”
纪海帆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大肌,“你确定不来我怀里?!”
赵珞瑜瞪了他一眼,然后挤到时牧晴身边,“我的晴,你保护我!”
时牧晴无情推开她,“我不搞基!”
赵珞瑜呜呜装哭,下一秒僵尸跳出来,配合着老电影院潮湿怪异的气味,她吓得立马钻进纪海帆的怀里。
时牧晴边吃薯片边看僵尸打怪,心情异常好。
纪海帆看见这一幕,暗自摇头:这丫头可真是一点也不像软妹子。
看完电影,三人晃晃悠悠地沿着五华河河堤散步。
河岸宽敞,对岸村落升起渺渺炊烟透出了些鲜活气息。据说这条河古时候是重要的漕运巷道,南来北往的货物从这条河上向南行至梅江,过松口古镇,经三河坝与北来的谭江交汇,继续向南至潮州,然后通往广阔大洋。
这个画面一经在时牧晴脑海成行,她心中忍不住一阵激荡。这就是考古的魅力,赋予你别样的体验。上通古,下达今,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性豁达和人生阐述。
正在这时,前方突然响起直击灵魂的唢呐声。
纪海帆大喜,“哎呦,流氓乐器。”
赵珞瑜:“从出生吹到入土。”
时牧晴笑道:“唢呐一出谁与争锋。”
迎面走来乌泱泱一队人,为首的是四个唢呐手,鼓着腮帮子朝天吹着喜庆的调子,但仔细品味却还有点悲凉。后面跟着敲锣打鼓的,还有吹竹笙的。莫不是谁家在办红白喜事?
时牧晴有些纳罕,紧跟着乐队是一名少年郎,只见他骑着高头白马,模样颇为俊俏,身着红色戏服,脸上应是当地戏种打扮。他手上举着一杆红旗,上面绣着一个邓字。
三人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时,只见少年郎身后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抬着三个猪头、五扇猪身、七只大红公鸡,还有九只被绑了嘴巴不能嘎嘎叫的绿头鸭。
好多小孩跟着这群人,一路笑着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时牧晴拉住身边看热闹的一位老乡,问:“请问,他们这是做什么,要去哪啊?”
老乡抄着手笑着说:“你们是外地人吧。他们要去狮雄山啊。今天阴历七月初10,每年我们都会在这时候打醮,也就是做法事。敬敬老祖先,也为自己还有孙辈们祈祈福。”
问了半天,三人总算搞清楚状况。
原来这是当地流传千年的习俗。每年这个时候,住在狮雄山周边村子的人们,就会在狮雄山山脚下扎营打醮。客家人同姓聚集而居,每个村子就是一个姓的人。
每到这时候,各村派出打醮先锋军,看谁家的阵势大,谁家的贡品又多又好,还有谁家打头阵的少年郎最俊俏,颇有些攀比之意。
眼前的这队人显然是邓姓家族的打醮队伍。
时牧晴巧遇活生生的民间习俗活动,满脸兴奋。传承千年至今不断,这是何等的幸运让她碰到,自然要强势围观。
她向老乡道谢,和赵珞瑜、纪海帆一起跟在邓姓队伍后前往狮雄山。
狮雄山上除了他们正在发掘的遗址外,还有一座七层高的密檐式砖塔。
这座塔是后来者,建于明代。狮雄山发现遗址后被封山,这座塔只有在七月初十这天才会对外开放。
从五华河看过去,七层塔角已然亮灯,那边传来鼎沸声,看来已有家族捷足先登去了塔下。
一路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大有北方过年赶集的状况。时牧晴三人夹在人群中,随着人流往前走。
山越来越近,塔也越来越近。
忽然对面另有一队人走过来。
打头的照旧是一位骑着高头白马的俊美少年郎,手握红旗,旗子中央绣着一个大大的“罗”字。
时牧晴哎呦一声,“珞瑜,你快看。这是罗家军!跟罗淮一个姓氏呢。”
赵珞瑜啧啧道:“你这罗家儿媳妇还不赶紧过去认祖归宗。这巧事你都能遇到。”
时牧晴嘴硬道:“谁是罗家媳妇?”
赵珞瑜哈哈笑,忽然她的笑声像是被谁抽走一样,卡在喉咙那里。
“那,那,那骑白马的少年郎,怎么那么像……罗淮?!”
时牧晴脸色一变,猛地转身过去,只见白马上那人,身着和邓家少年郎一模一样的红衣戏服,额间戴着两指宽的红色抹额,黑眉飞入鬓角,半边红妆,眼线浓烈,妥妥的粤剧小生扮相。
“不,不可能吧。”时牧晴:“他人在京市,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即便来这里,又怎么可能成了罗家打醮队的领头人?”
她话音刚落,身旁一位邓姓人急道:“罗家村是从哪绑来这么俊的男孩子?他们罗家男人个个歪瓜裂枣的,每年都要被我们压一头。这个怎么瞅着比我们邓家少年郎还俊?”
时牧晴:“!!!!”
罗淮骑在高头白马上,一脸郁卒。他这辈子都没想到不过是来长乐县出差考察,忽然就被绑到一个叫罗家村的祠堂里,两个唱戏的大叔大妈一左一右把他摁在椅子上,强行在他脸上画上跟猴屁股似的妆容,然后帮他套上戏服,把他直接架上这匹白马。
罗兴瑞抬头看着罗淮,一脸满意,“罗工,辛苦你了。我们罗家村这次打醮要是能拔得头筹,我把你的名字刻到罗氏祠堂的功德碑上。”
罗兴瑞是长乐镇镇长。他虽然坐镇长乐镇,让罗家村人脸有荣光,怎奈家族里怎么都生不出漂亮男孩,也不知道基因那块出了问题,每年七月打醮都要被别家村子给比下去。
他奶奶年轻时候是接生婆,手艺好到堪比县医院产科医生,身为方圆百里德高望重的人之一,老太太这次放出狠话,说要是这次罗家村还得最后一名,她死后牌位别放祠堂了,她嫌丢人!
今天他接待来自京市的项目考察团队,这位年轻帅气的负责人说自己姓罗,他福至心灵,立马把他拦下,考察的事情明天再说,今天先帮忙应付下他奶奶,如果运气好,能帮他们罗家村拔得打醮头筹那就更好了。
罗淮微笑,“没事。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人!”
罗兴瑞面带失落:“罗工,你确定你祖上是京市人,从没迁居过南方?”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好几遍。
罗淮点头称是,“族谱上是这么说的。”
他抬眼看向远处,对面吹拉弹唱又来一队,看旗帜应是邓家村人。
反正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他已经勒令团队的人不许拍照,一切保密,赶紧顶着猴屁股妆帮完罗镇长就走人。
刚这么想完,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邓家队伍中冲过来。
!!!
他下意识地往下攥紧缰绳,调转马头准备溜走。这tm是一辈子的黑历史啊!怎么想什么来什么?
不知情的罗镇长赶紧挡住马头,“罗工你去哪?”
罗淮从没有这么慌乱过,“那,那什么,我想回去问问我爸是不是搞错了,他应该不姓罗吧?”
罗兴瑞急了,立马拽住马头上的绳。他方才已经从对面邓家人的脸上看到对方的诧异,面前这帅气小子可不能临时给他掉链子。
时牧晴定定站在白马面前,微微抬起头,似笑非笑问:“罗淮?”
罗兴瑞回头看,这不是最近在狮雄山遗址进行考察的京市来的小专家吗?她竟然认识罗工?
“我家淮哥小生扮相好好看哦!”
时牧晴瞬时化作花痴,举起小粉拳激动欢呼,活脱脱迷妹一枚。
“来,让我看看嘛!”
“不要捂脸!”
“听话,快把手拿开!”
她这一欢呼,原本一直跟着罗淮的女孩们也都激动起来跑过来强势围观。
罗兴瑞笑呵呵道:“这是我们罗家队,等会我们会在塔下摆摊演戏,都来捧场啊!”
打醮评委会会根据观众多少评价分数。他趁机吆喝起来,打起了广告。真是天降罗姓帅哥,解了他燃眉之急。
罗淮幸好脸上画着红妆,不然脸红会让他更窘迫。
赵珞瑜和纪海帆也跑过来,见罗家少年郎真是罗淮,又惊又喜,笑呵呵地看热闹。
罗淮装死,默默看向前方,罗兴瑞亲自为他牵马。
时牧晴跟在旁边,时不时朝罗淮比个心,或是举个大拇指。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前脚刚在老电影院看了一场僵尸打怪,后脚她竟然偶遇罗淮扮演俊美骑马少年郎。
狮雄山周围村子有七八个,按照打醮流程,今天初十要在旁晚时分先上塔供奉祖先牌位,放鞭炮,放烟火,锣鼓喧天暖场子。
紧接着各村各姓派出族内德高望重者,向祖先汇报这一年来村里发生的大喜事,取得的大成就,告慰祖先,祈求保佑。
各家的少年郎站在族长身边,犹如吉祥物般。
时牧晴与有荣焉,虽然不知道罗淮因为什么机缘出现在这里,但眼神这么扫过去,七八个村的少年郎,罗淮不论身高,还是长相都是一等一的好。
十里八村的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宣告完祭祖文书后,一年一度的最美打醮少年郎开始迎来全民投票。
在场的不管是小女孩、小姑娘还是老姑娘、老太太都有投票权,每人手持一束纸做的红花,丢到最喜欢少年郎面前的竹筐内。谁得花者最多,便是今年度最美打醮少年郎。
这可是每年打醮的重头戏。时牧晴也是头一次现场见识朴实又精彩的选美活动,而且里面最美的一位是她男朋友哦。
她双手捂成小喇叭,激动地嗷嗷直叫。
“罗家村!”
“罗家村!”
“罗家村!”
赵珞瑜和纪海帆也在旁边加油助威。
罗淮默默低下头……装死。
果然,即便是偏居一隅的长乐镇人也是识货的,一群女孩拥着往罗淮面前的竹筐投花。
其他村子的打醮男孩们面前零零散散站着一些女孩,也都是本村的同姓人,不得不为自家人加油助威,要不是被长辈压着,估计都跑来给罗淮投票。
罗兴瑞高兴坏了,拍着罗淮的肩膀说:“罗工,晚上我请你喝酒!”
时牧晴也挤在人群中,笑嘻嘻地准备给自家男人投一票。
一位拄拐杖的老太太也在队伍中,她在孙女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到罗淮面前投上宝贵的一票。
老太太笑眯眯问:“罗家小子,有对象了吗?这是我孙女,你中意不?”
罗淮:“…………”
时牧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