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如初次见面一样,身披素白缦衣,手执殷红佛珠,好似披雪捻梅,端得是一副低眉出尘的模样,但一双漂亮得不象话的长眸还是令唐萤头皮发麻。
幸好他的光脑袋上带着一顶宽大的斗笠,稍稍一压就遮住了那双天生犯戒的眼睛。
之前颜夕的魅惑术对唐萤来说,实在小巫见大巫。
“上次忘了多谢前辈相救,小辈一直不胜感激。”
唐萤心思敏锐,男人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处处藏有蛛丝马迹,上次她与傅莲能从惊鸿钟逃过一劫,其中或多或少就有这位高僧暗地出手相助;而后莫名出现在识海中的太阴炼形术的玉简,也只可是对方故意遗留给自己。
袖口被轻拉了几下,唐萤回头,便见傅莲紧挨着自己,模样乖巧亲昵,二人距离很近,她可以听到他胸口下有力的心跳声。
“看来施主是苦尽甘来了。”
收回探究的眼神,傅恒将目光放在少女身上。
说不意外是假,他没想到对方竟真的踏着满地荆棘,走到了这一步。
实在出色。
当初与惊鸿钟对峙的少女一身血污狼狈,小小的身躯似费力成长的枝枒,似乎在下一刻就会被摧折而死。而如今裙花昳丽,整个人脱胎换骨,就连那张脸也挥去了昔日躯壳的影子,散发出属于这个灵魂真正的光采。
现在傅恒在看向少女的脸庞,已然想不起弟子紫瑶的模样,而是真正在看着一个仙姿玉质的小姑娘。
男人目光一缓,如要问他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急于求名,放任两个天赋优秀的徒弟,让他们心性已成,执念扎根,再无回头之路。
如今他算是亲眼看到唐萤的成长,对方一路蹒跚,没有门派资源,更无良师益友,只有一具活尸相伴,自己一人却成功破茧成蝶。
也许各自的命运从出生便已决定,元琅天生过分的偏执,紫瑶藏在根骨里的乖戾,道不同不相为谋,如若当时他察觉到了,想必从一开始就不会收他们为徒吧。
无论是心性还是态度,唐萤都是他理想中弟子的模样,可惜了,他欠幽玄仙尊太多了,就不和她抢徒弟了。
大概是男人盯着少女看的目光太久了,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抱住少女,把对方藏入自己的怀里,宽大的衣袍遮得掩实。唐萤没有觉得不对,只当傅莲变成半个妖魔,自然会排斥佛门之徒。
傅恒饶有趣味地抬了傅莲一眼。他全程看着少女身后,自然目睹了少年从凶神恶煞到纯良无害的精采转变,又见少女不排斥对方过分的亲近,反而带着宠溺的意味,几乎像是在哄小孩一样。
他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大概知道了小子在玩什么把戏。
少女蛟能贪恋年轻郎君好看,就委屈自称黑泥鳅精要以身相许;小蛟崽自然能故意撒娇卖痴,对心上人理所当然上下其手。只能说视尊严为粪土的好色之心果然是一脉相传。
不知是不是唐萤的错觉,她似乎听到笑声?
压低的笠帽下传来闷闷的轻笑,男人的笑声几乎快激怒傅莲。这个来路不明的僧人身上有一种他讨厌的气息,那双眼睛更似剔透的佛珠,似乎将自己从里到外都看透了一遍。
但少女的清香近在咫尺,少年魔王垂睫掩住杀意,继续将少女抱在怀里轻蹭,心安理得地宣示所有权。此举在唐萤看来是再习以为常之事,但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看来,只怕会以为二人是亲密无间的道侣,傅莲无形中已经掐死了不知多少桃花苗。
唐萤反手轻握住傅莲,对着傅恒苦笑道:“这是之前曾与前辈提起的青莲少君。当初前辈曾予小辈的戒言,小辈未解其意,如今是明白了。”
许是见到故人,前尘旧事的辛酸一下掠过眼前,她实现了自己的誓言,将少年成功带回阳间,但如今却也不完全算是苦尽甘来……
“他既托付给你,你就无须多想。倒是施主不忘初心,日后必定大有所成。”
傅恒抿笑,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少女手执的骨伞。
魔是天地恶煞之体,渡化一魔就地圆道之说并非夸大,小姑娘大概不知道,她舍身封魔之举,已经积了何等的福德,无形中也形成了全新的气运。
若说原先少女如阴雨垄罩的小苗,风雨飘摇,稍有不慎便被连根拔起,那现在可说是阳光普照,贵人齐聚,已然有被天道呵护的趋势。
当然,仅仅是这样还是不够与“她”抗衡……
男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要了一间静室打坐。
狮龟方才被傅莲冷冷剐了一眼,恨不得立刻缩回龟壳跳海去。但这位佛修深不可测,修为怕是碾压自己,他两面都得罪不起,眼下听对方愿意退让,不由得大松一口气。
“原来唐道友和净光上师认识阿?”狮龟这是在说给傅莲听。是你家的小夫人同意让对方上船,不甘他的事阿。
原来高僧就是那位净光上师!
唐萤虽然没有感觉到对方强大的求生欲,但也很配合地点点头,难掩高兴道:“上师是我的贵人,曾有恩于我,能在此同行也是缘分。”
小室虽小,但案椅凳席一应俱全,几上还摆着一个螭龙模样的小香炉,男人随地而坐,想了想方才的场景,又忍不住摇头笑了几声,今日的确失态。
他本应心如止水,但见到那孩子,还是忍不住动了凡念,只因为他与他的母亲太过相像,一样傻,一样可爱,当然也一样的……危险。
悠悠的檀香从螭龙的鼻翼间轻吐而出,一开始还可以说是清淡,但随着香雾越浓,竟越发呛鼻,再闻不出檀木之香,只有一股山野水泽的腥味,凝在半空中的香雾开始成形,隐约间勾勒出雾鳞云爪。
男人手上的佛珠停顿,却未抬一眼,只是淡淡道:
“太冲动了。”
佛珠崩裂,血珠四射而出,殷红的珊瑚石从手上颗颗滚落,随即炸裂出腥红的香雾,迅速往那雾兽上一画,驱散了香雾,在半空中开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啧。”
面颊一疼,傅莲目光阴郁,但少女的动静很快吸引走他的注意。
狮龟看着那不过几步就能踏完的礁石,终究是在自家地盘上,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望月礁便是此处,唐道友确定要下去看吗?”
涌碧迭波中冒出矮小的石脑袋,似浮载在海面上的一只小石龟,几块荒芜的礁石拢聚出一个小小的石丘,空荡荡的穴口呼啸着寒冷的海风,说是汪洋中的孤岛还言过其实,望月礁甚至没有唐萤乘坐的龙船一半大。
唐萤却似乎看到了什么,面色凝重,下了船板。
她将地上那块毛茸茸的紫貂皮握在手中,似乎还温热着气息。
唐萤紧握着貂皮,不知是不是海风太大,脑袋有一根筋抽痛着。
“施主若有疑问,为何不前进?”
那僧人不知何时也下了船,站在唐萤身后,一身白袍无暇,低眉顺目。
“上师可要一起同行?”
唐萤心一松,她的直觉不安地跳动,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若有高人结伴同行,自然是好。
傅恒微微一笑,无视某人冰冷的侧目。
龙船就在岸边等候,唐萤与狮龟说好,若三日内三人未如期而归,便麻烦派人手来引路。
洞穴极为狭窄,只容纳一人通行,唐萤先走在前,后面紧跟着二人。
洞内可说是羊肠小道,九弯十八拐,唐萤不忘用红线系在自己和傅莲的手腕上,以免失散。
“恩?”
唐萤摸着洞壁前进,突然感觉手下触感奇异,便手捏法诀,引月华照明。
“恩,这是?”
洞壁上彷佛另一个世界,虾兵蟹将在驾前摆阵,蚌女螺精披着虹光霓彩,而蛟蜃一族鳞光绮丽,居高临下俯瞰一切,俨然一副龙宫行乐之景。
唐萤细细一摸,精致的壁画是珊瑚粉混着螺纹绘制而成。
“望月礁是黑蛟的墓室,历代化龙失败的蛟主都长眠于此。”
男人突然说话了。
唐萤还没来得及问他如何知晓,便感觉脚下被一股力量轻拽,随即整个人往下一滑,前方竟是一处斜坡。
“阿!”
少年只见前面的人影消失,二话不说追随上去,纵身一跳。傅恒见状,摇摇头,也跟着一同下去
狭小的通道可以听到少女惊呼声和少年的细喘声,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样也无法捉住彼此。
傅恒很快踩到了底,男人身形一稳,四下昏暗,却没有感受到另外二人的气息。
不可能,他们一起跌落,通道只有一条,一路往下直行,怎么可能被分散?
傅恒下一是想转动佛珠,却突然想到佛珠已经在船上碎落一地。
他看向某处,云淡风清道:
“你是认出血的气味了吧。”
阴影处有身形缓缓步出,宝瞳生辉,眉骨清艳,当真一个端丽不凡的少年仙君。
唐萤下落不明,傅莲已然不再装作痴傻,只是那双本来剔透无暇的眼眸正攅积着森罗的恶意,男人的身影在里头被切割成无数血淋淋的碎片。
魔王对血肉的气息异常敏感,傅莲对男人的敌意并非佛魔不两立,而是对方身上有他讨厌的气息。
傅家人的血。
傅家,也是他生前最黑暗的记忆。
“你是荣阳傅家的什么人?”
少年声音轻哑,听不出半分恶意,彷佛真的只是好奇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