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降雨

第30章

林既顺利在冕市和宋广峰回合,正式开始了新的实习。因为宋广峰对他有愧,所以对他非常耐心热情,去谈合同的时候带他在身边不说,连公司内部的一些事情也让他参与进来,让自己亲信的员工带领他学习关于珠宝行业的知识。

宋广峰也是半路出家,他家之前是山头的农民,无意开采出一批上品玉石,由此走上了这条创业路,这人心直口快,说一不二,智商情商都不太高的样子,但就是这样的人,几年就建立起自己的珠宝品牌,不仅有自己的玉石货源,还手握国外最大的珠宝供应商的原料渠道,和林既的倒霉不同,他走得顺风顺水。

林既在其中也学到了很多,他原本只想在宋广峰手下谋一个小差事,拓宽自己的眼界,让自己的未来多一条路可选,没想到的是宋广峰每次出去谈生意都把他带在身边,林既初次接触商场,就直接摸到了天花板。

商人之间的交流看似其乐融融,实际又处处都是陷阱,林既第一次旁边时他隐约能听出一些端倪,但宋广峰一个久经沙场的老炮,反而一点儿也察觉不出,满嘴都是“都在酒里”。

两个月间,林既辗转了多个城市,从最南到最北,住过最顶级的酒店,也亲自进山考察玉矿品质。

这两个月他颠覆了之前平缓的生活,每天走在汲取知识,每天都在忙碌。

刚开始的前半个月,林既每天都会和路倩然通一下话,他躲到安静的厕所隔间里,向路倩然编织着环环相扣的谎言。第一天他还十分慌乱,说话都很结巴,路倩然问他一个问题,他都得思考一会儿才答上来。

但习惯了之后,他就可以信手拈来了。

林既还记得,从小到大老师给他的评语都少不了“诚实守信”四个字,结果到现在,他满口谎言。

他不想去想有天谎言被拆穿会怎么样,他只知道,这样能让路倩然安心,这就够了。

南下签了一个入驻商业广场的合同后,宋广峰这一趟的所有工作就告一段落了,林既也终于能回家了。在离开这座城市前,他和路倩然通过一次话,那时是晚上,林既在外奔波了一天,接到路倩然的电话,都没力气去撑起假相。

“小既,是不是生病了?”路倩然担忧道。

“没有……”林既的尾音拉得又软又长,“今天课有点儿多,下午跟老师去温室实验,晚上去做家教……”

“学业那么忙就好好休息啊。”路倩然很心疼,“别去兼职了。”

“不兼职怎么养家呀?”林既笑了一下。

“……”路倩然沉默了半刻,“小既,妈妈什么也做不了,妈妈只想得到这条路,对你好的……”

林既打着呵欠,眼皮往下坠,低低地应道:“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开心就行……”

“唉……”路倩然叹了口气,她又说起别的,“小既,你还记得第一天上小学时候的事吗?那天所有小朋友都在哭,就你不哭,可乖了,妈妈当时特别自豪,我觉得你比所有人都优秀。”

林既听进了只言片语,也傻傻地笑起来。

“时间过得怎么那么快,好像昨天你还小小一只,走路还要扯着妈妈的衣角,现在就成大学生了。”路倩然缓缓道,“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过没有负担,没有压力的人生。我偶尔会想,要是你没有投胎在我们家就好了……”

林既半睡着,喉咙发出不开心的呜呜声。

路倩然轻笑了一下,又换了另一个话题,还是关于林既,关于他们那个曾经完整而幸福的家。

林既早上醒来后,手机还在枕头上,已经关机了。他充电开机一看,昨晚他和路倩然居然通了三个多小时的话。

他好像也梦到了路倩然的身影,他枕在她的大腿上,就像小时候午睡,路倩然会捏他的耳朵,非常舒服。

三天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林既从来没离家那么久,再度踏上冕市市的土地,他有种浓浓的归属感。他还没告诉路倩然自己今天回来的事,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宋广峰还想给他派辆专车给他制造衣锦还乡的排面,被林既拒绝了。

在回家的路上,林既拿出了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枚玉镯。这块玉料是他亲自挑的,成色不算好,但做成玉镯后白与翠像烟雾一样缭绕着,有种别样典雅的风情,这是他给路倩然的礼物。

他回到家门口,连插钥匙孔的动作都尽量轻,他慢慢推开家门,视线小心地从门缝探进去,客厅很安静。

林既猛地推开门,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大喊:“我回来啦!”

无人应答。

林既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好久没那么傻了。

他走进厨房,没人。

又去路倩然房间,也没人。

这个时间按理来说是午餐时间,而且今天路倩然也不用去化疗,怎么会不在家?

此时林既心里只是存着疑云,他没在家里逗留多久,立刻去了王奶奶家。

王奶奶看到林既,惊喜得合不拢嘴,“这是我们小既吗?怎么变了那么多?”

“变了吗?”林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鬓角,“变黑了点儿吧?”

“是黑了点,也长大了,是大人了。”王奶奶抓着他的手臂左右看着。

长相依然是那个长相,黑框眼镜换成了银丝边,他漂亮的桃花眼不再被隐藏住,更凸显了他的温柔,成熟的气质褪去了他年少的拘谨和青涩,此时的林既是个温文尔雅,看着很舒服的大哥哥。

“变漂亮了。”王奶奶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你妈妈说你学业特别忙,今天回来了?”

“嗯。”林既点头,“我妈在您这儿吗?”

“不在,她三天前说回老家参加亲戚的婚礼了,要过些日子才回来,你不知道?”

“不知道。”林既迷茫道,“她没跟我说。”

“嗨呀,你是不是没告诉她你今天回来?”王奶奶问。

“嗯。”林既不好意思道,“想给她个惊喜来着。”

“你们这些小年轻。”王奶奶笑着说,“给她打个电话吧,叫她今晚就回来,上我这里吃饭啊。”

林既应下,返回家中。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路倩然一星期要去化疗三次,她怎么会外出几天不回来呢?

这个意识让林既没由来的心慌,他立刻拨打了路倩然的号码。

“……您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关机?

不安无限扩大,就像被猛兽紧追不舍,前方只有一条路,那条路通向断崖。

林既又打给保姆张阿姨。

“路女士啊?我也不知道,她半个月前就辞退我了,她说这件事您已经知道了……”

林既的手无力坠下,他周身的空气好像被抽干净了,五脏六腑都在绞疼。

林既报警了。

警察来到了家里搜寻线索,在林既的房间里找到了路倩然留下的遗书。

小既

在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走了,别问我去哪了,也不要来找我,你只要知道,我一定在幸福着,就够了。

妈妈的病好不了,就算再怎么治疗,也陪不了你几年,恰巧这几天晚上总梦见你爸爸,我就觉得是时候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想他,每天每夜。

我人生中最的最正确的两件事,一件是嫁给林诚,一件是生了你这个儿子。小既,妈妈永远为你感到自豪,正因为你是这样优秀的孩子,妈妈才不希望你会因为我,因为一个没有光明的病,而蹉跎岁月。

你才依赖了我们十七年啊,我们欠你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我真想念以前的日子,也后悔没有珍惜那段时光。

最大的愧疚,就是让你背负那些债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妈妈太没用了。

爱你的,母亲。

林既的灵魂分裂成两个极端,一个温和乐观,还礼貌的送警察出门,安抚伤心的邻居,像最坚硬的盔甲。

直到房子里只剩他一人时,盔甲出现裂痕,一半的灵魂消散。

林既像被卸去双腿那样,直直跪了下来,膝盖与地板碰撞出沉闷的声响,他却感觉不到疼。他手撑着地面,剧烈喘息着,好似有人正在一刀一刀剜他的肉。

“不要……”

林既战栗哽咽着说,“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求你们……别留我一个人……”

他没有家人了,那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再有人爱他。

“我再也不说谎了……”林既脸色涨红,哭得要窒息,“对不起,我不说谎了,别留我一个人,我不说谎了……”

他的额头贴着地面,卑微地哀求着,祈求着原谅。

可他心里是怨恨的,怨恨自己,怨恨导致今天这个局面的所有人,怨恨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在排斥他,每一个节点,都是在逼着他放弃抵抗,逼着他去死。

……

那我就不抵抗了。

林既哭得浑身狼狈,他似乎神志迷糊,又似乎非常清醒。

他走到了厨房,抽出了手掌那样长的水果刀。

“你们等等我。”林既喃喃道。

很疼。

但却让他看到了云开雾散的前路。

“……可怜啊,这一家原本好好的,哪晓得……唉,都是好人,怎么就没有好命?唉……”

谁?谁在说话。

“我们把小既接过来吧,让他做我的干孙子,我的退休金还有的吧?供他上大学够不够?”

我在哪里?好累……

“哎,这孩子眼皮是不是动了一下?”

“小既,小既!”

林既下意识地睁开眼,可眼皮像坠了一块铁,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一条缝。

“醒了!医生,他醒了!”

人间的光明刺痛了林既的眼睛,他忽然全想起来了。

我又失败了。

他不悲不喜的想。

“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呢?”王奶奶哭骂道,“以后你来我们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傻孩子!”

林既垂着眼帘,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无比苍白,像是风雪里的人。他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想听。

王叔叔把王奶奶劝到一边,又对林既说:“小既,叔叔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但是,叔叔还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你要好好活着,活得漂亮,才圆了你妈妈的心愿,是不是?”

林既安安静静,什么也不说。

王叔叔叹息,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没关系,我们一家陪着你。”

林既拒绝与这个世界交流,他醒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水也不喝,只靠输液维持着身体机能,但很快消瘦下去。他才刚刚成熟起来,身材也被历练得挺拔,胳膊还有了点儿肌肉,可这几天,又瘦得脱相。

宋广峰得知消息,也来探望林既,但就算他的嗓门大得能震动地板,也激不起林既的一丝涟漪。

这么过去了七天,林既单薄得像一片纸,他有时想回应他们,可嗓子像被锁住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

第八天,林既接到了一个电话。当时王奶奶正在给他削水果,抽屉里的手机响了,林既躺在病床上偏着头不为所动,王奶奶去拿了出来,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说:“相十方?”

林既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小既,接不?是你朋友吧?和朋友聊聊也好……”

正说着,铃声戛然而止,对方挂了。

林既抿了抿唇,动了动,把大半的脸埋进枕头里。

王奶奶也只好放下手机,可又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来了。

林既的脸又回正了。

王奶奶了然,笑眯眯把手机递过去。

林既犹豫了几秒,接了过来。

对方说:“喂?”

在林既身体的底端,一个旧疾悄然复发。

林既嘴巴张了张,很用力,才说出一个沙哑的“喂”。

“林既?你的声音怎么了?”相十方问。

林既咬了咬嘴唇,才艰难地答道:“生……病了……”

“注意身体。”相十方的口吻淡淡。

“……好。”

王奶奶在一旁看得直鼓掌,林既有些难为情地看向她,王奶奶摆了个ok的手势,留给他私人空间。

“最近怎么样?”相十方说。

“……”林既闭上眼答道,“不太好。”

相十方以为他是说生病的事,便说:“你的病很严重?需要我帮你安排医生吗?”

“不、不用了……已经好了,谢谢。”林既说。

“你在哪儿,方便见一面吗?”

林既下意识扭头看向窗户,上面投映出他的脸,颓唐,消瘦,双目无神,头发杂乱,可以用丑陋来形容。

“不、不太方便。”林既弱声说。

“那算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跟我提。”

林既不解地问:“为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快到你的生日了吧?”

林既睁大了眼睛,“你还记得?”

“嗯,所以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你说吧。”

“我的愿望……”林既凄凉地笑了一下,“我不敢再有愿望了。”

相十方觉察出林既的情绪,“林既?”

林既吸了吸鼻子,说:“你给我讲讲你吧?高中毕业之后,我好像再也没听到你的消息。”

“我出国了。”相十方说,“去了k大,这次回来是为了搬家。”

林既怔了怔,“你还回来吗?”

“应该不了。”

很奇怪,林既的躯体本应该是空的,可这一刻,他又能明显感觉到胸膛某处空了一块。

“……你去哪儿都一样。”林既说。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人,去哪儿都会发光发亮。”

你去哪儿,都是我触不可及的存在。

“你总是很会夸人。”相十方似乎是笑着说。

“那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林既轻声问。

“……”

林既知道,相十方这人不屑于撒谎,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是天与地,一颗尘土怎能妄想沾染云朵?

“会的。”相十方说。

“什……”

“你不是一般人,林既,我有预感,你会走到顶端,到时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

林既嘴巴张合着,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内心。

两边都沉默了下来。

接着——

“你……”

“你……”

“我想问你有什么需要的礼物。”相十方淡道,“至少一件礼物,我是满足得了的。”

林既鼓足勇气,发出的声音却微弱小心,“你可以拉小提琴给我听吗?”

相十方愣了一下,“可以,你想听什么?”

“……《my own ture love》。”林既说,他原本想说《雨中协奏曲》的,但真正对他意义不凡的,是《my own ture love》。

因为这首曲子,相十方拯救了阳光,林既献出了自己的真心。

“好。”

过了一会儿,手机里传来了试音的声音,接着,是婉转悠扬的乐曲。

林既闭上眼,好像被音符带回了两年前,相十方背对着阴霾的天,架着小提琴的姿势有着无与伦比的优雅。

在琴声中,乌云退散,阳光倾洒,相十方如同天神。

“我喜欢你。”林既说。

最后一个音收住,相十方拿起了手机,说:“我要上车了。”

林既说:“祝你一路平安。”

“嗯。”

“相十方,我可以把你当成目标吗?”林既说,“你可以做支撑我,治愈我的力量吗?”

这些话本不需要明说,听着会很奇怪,可相十方却从中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像是在绝境中的小草,它想要顶开石头,需要最后一滴水注力。

于是相十方说:“万分荣幸。”

林既笑了,“谢谢你。那么,再见。”

“再见。”

三天后,林既收到了一把小提琴,琴声刻着一个小小的“相”字。

林既选择活下来,去为那个“再见”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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