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按到水下的人剧烈挣扎,银冬却不放手,呼吸魇住,任池水飞溅在脸上,他此刻双眼几乎没有聚焦,只是一心想着,他方才的呢喃被听到了,这个人必须死!
眼见着水中的人挣扎渐弱,银冬恍惚的神思终于恢复了一些,看到了水池下绯色的纱袍漂浮,心中已然知道了是谁,却还是双眼发直没有放手,一直到出外拿衣袍的平通进来看到这一幕,惊恐地开口喊了声,“陛下!”
银冬听不到一般,眼睛都没抬,平通和任成先后扑过来,水下咕嘟嘟地冒了最后几个泡,银冬侧颈一疼,接着身体陡然一软,总算是放了手。
全身软绵地朝着水中滑去,好在平通迅速过来架住了银冬,任成赶紧跳入池中,将水中已然昏死过去的人捞上来,将人翻转抵在膝盖上上下颠了几下,又以银针刺激醒过来,这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趴在池边剧烈地边咳边呕水,死狗一样的狼狈极了,珠钗散落了好几支,头发乱七八糟地湿贴在脑袋上,精心描画的妆容花得不成样子,正是趁着任成和平通不注意,偷偷顺着偏门遛进来的舒妃。
银冬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舒妃好容易将那口差点咽了的气喘上来,对上银冬的视线,起先是瑟缩,因为她刚才真的险些被银冬溺死,但是接着任成在她的身后拍了她一把,她瞬间回神,四肢并用地朝着银冬爬过来,一连叩了好几个头。
“臣妾该死!臣妾该死!臣妾惊扰陛下!请陛下赎罪,臣妾只是查看了一下陛下手腕的伤势……”她几下便磕到额头渗血,却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片刻不敢停下。
银冬这一会儿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推开平通的手靠在池壁上,开口声音阴冷,“你听到什么了。”
舒妃整个人不甚明显地抖了下,接着抬头双眼中都是迷茫,连忙又低下头,连连叩首,“回陛下,臣妾只是……只是想要陛下去臣妾那里,品尝八珍鸡,看到了陛下手腕上的鞭伤,一时心疼,这才冒失了,不是有心惊扰陛下,陛下恕罪啊!”
平通适时地开口,“陛下明鉴,奴方才只是去取衣服,就只到侧殿,没听到什么声响,任成也在侧殿,为陛下挑选配饰。”言下之意,就是他们俩才刚刚出去,这舒妃才遛进来的。
银冬看了一眼平通慌忙扶他之前,扔在岸上的衣袍,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手腕上,今天因为过于激动,抽得毫无章法纯属发泄,不小心鞭子的尖端带到自己手腕,留下的血痕,抬眼看向舒妃,盯到她一张笑脸煞白得如同吊死鬼,这才错开了视线。
“擅闯龙临殿,禁足三月。”银冬语调依旧那般的春风化雨,却说出的话让舒妃猛地抬了下头,眼泪汹涌而出。
“臣妾……臣妾……”她声音哽咽,“谢陛下。”
禁足三月,并不算长,但舒妃知道,这三个月之后,她在这个看似温润实则心冷如冰的帝王心中,再也不算什么东西。
她鬼迷心窍,只在祥溪园惊鸿一眼,她从未曾想过,一国之君,竟然看上去比世家公子还要温润柔软,她惊奇之余,见那万人之上的天子对着长公主展颜一笑,顿时神魂颠倒。
苦苦央求父亲将她送入宫中,舒妃却更未曾想,看上去如八月暖风一般的男人,心却如寒冬霜雪,进宫数月从不曾临幸她,也从不曾对她展颜,拒绝她的所有示好,帝王不临幸新入宫嫔妃,只连连晋她位份,这不符合礼制,她曾暗示过父亲,父亲却要她安分守己。
她是帝王之妃,安分守己,莫不如尽心侍候君王,为皇家开枝散叶,可她的陛下,却不曾对她片刻的侧目,似乎在祥溪园那日胜过繁花的微笑,是她的幻觉。
“滚。”银冬见舒妃傻了一般还跪着,自己此刻未着寸缕,伸手去遮实在不像样,恼羞成怒,面色和声音一同沉下来。
舒妃顿时一个哆嗦,这几个月来的放肆和纠缠,没有被处置,她又何尝不清楚,皇帝不过是碍于她父亲,到此刻她终是不再骗自己,觉得皇帝对她有所纵容了。
她连忙匍匐,叩拜谢罪,“臣妾知罪,定会好好反省。”
平通送舒妃出了龙临宫,任成连忙跪在地上请罪,他方才事出紧急用常备在身边的银针扎了一下银冬,迫使他放手,伤及龙体,已经是大逆不道。
银冬面色阴鸷,并未立刻治罪,只是抬手制止,出声道,“更衣。”
任成连忙起身,迅速将自己清理干净,又手脚麻利地伺候银冬出浴。
银冬穿好衣服之后,已经是午膳时间,膳食房早早备好,已经派人来询问是否传膳了。
平通要婢女传午膳的时候,银冬却抬手阻止了。
“今日午膳朕要去含仙殿用,不必准备了。”
银冬坐在书桌之前,刚刚沐浴过后,他的面色粉白,长发因为还湿漉着,所以没有束起,全都散落在肩头,收敛起那一身的阴鸷,他此刻看上去温柔无害极了,完全没法将他和刚才沐浴水池突然发疯的人联系到一起。
但是只有随身伺候的这些人,为他办事的这些人,才会知道银冬这一副外表下的真性子。
平通同任成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同跪在地上,他们虽然未曾想到,舒妃竟然能够胆大到私闯龙临殿,但让她遛进来,到底是他们的疏忽。
“舒妃是用陛下曾晋封的时候赐下的环龙佩进来的。”平通说,“那环佩……有些像陛下身上所佩戴,下面的人这才放了行。”
“这都认不出,眼睛留着也无用了。”银冬哼了一声。
“疏忽的已经全部压下了,陛下看如何处置?”任成声音发苦。
银冬抬眼看向两人,面色明显不好,“朕这宫中守卫松懈成这般模样,方才若是刺客,怕是朕现下尸首已然冷了。”
“奴万死。”平通任成同时叩首。
连守护在暗处的暗卫也是膝盖一软,方才他们见着嫔妃进来了,也一直盯着呢,但凡她敢有任何不对的动作,必将当场毙命,何来的尸首冷啊……
但是银冬这样说了,便是天子震怒。
天子震怒……最后所有人全部杖责发配到别处,连平通和任成都未能幸免。
杖责之后,两个人一瘸一拐地回来,银冬抬眼看去,平通白着一张脸咬牙躬身道,“陛下说要去含仙殿用膳,臣方才跑了一趟,长公主还未曾回到宫中。”
“嗯。”银冬头也不抬,只提笔在奏章上勾勾画画,“不急,朕还不饿。”
他话音一落,肚子就十分绵长哀婉地咕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主人,不要死鸭子嘴硬。
银冬动作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小腹,合上奏章,又重新打开了一个。
万金之体,当真是饿不得的,尤其银冬这个天下之主,说到底不过是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这个年纪,还在长身体,刚刚吃完一转身还能再吃一顿,更是半点饿不得的。
何况他可是在私狱忙活了一上午,行刑也是体力活,片刻后任成咬牙出去,很快便端回了一碗温度适宜的甜羹,轻轻地放在了银冬的手边,走到近前,银冬还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银冬提笔悬停,侧头看了一眼任成,又看了一眼平通,眼中情绪温软,再不见方才的杀意凛然,嘟囔,“朕不喜这甜腻腻的东西,还能到处跑,难不成是执杖的人徇私了?”
“奴有罪!”任成平通噗通跪地,眼见着要哭了。
银冬却嗤了一声,笑起来,两个人连连请罪,银冬盯了两人一会,挥手让他们起身,莫说是他们,谁能想到恰巧赐给舒妃的玉佩,同他的密令肖似。
“好啦,”银冬声音柔和,“起身吧。”
“陛下……”任成平通不敢起。
银冬索性搁下笔,嘴角笑意盈盈,片刻后端起碗,吸溜吸溜地将任成端来的甜羹喝了个干净,末了还道,“太腻了……长姐或许会喜欢,要膳食房再做一份,待朕去含仙殿时候带上。”
这便是这件事彻底过了,银冬肯喝下任成端来的东西,代表他仍旧信任他们。
任成看到之后,面色一喜,后背都汗湿了,同平通快速对视一眼,连忙道,“遵命。”之后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伤都不疼了似的,去膳食房,要他们再准备一份甜羹。
等到任成带着盛装着甜羹的食盒回来的时候,银冬估摸着时间,已经将半干的长发束起,任成将食盒放在桌案之上,躬身道,“陛下,含仙殿传话,长公主已然回宫了。”
“嗯。”银冬应了一声,平通已然将他仔仔细细地打理妥当了,他却还是站在铜镜之前左顾右盼,嘴角带着浅笑,不断地伸手扯扯这里拽拽那里,活像个即将要见情郎哥哥的闺中小姐。
手腕上的一点伤,已经仔仔细细地包扎好了,看上去和中衣的袖口一般无二。
“你们不必跟着了,去处理下,一股子血腥味,”银冬说,“要封义跟着吧。”
封义是最近两次哄得银冬开心的小太监,嘴甜得紧,还擅修须发,平通任成听了嫉妒得牙直痒痒,但是他们确实得处理,否则一时不得脸事小,丢了命瘸了腿事大。
好容易整理得当出了门,带着遮阳罗伞的步撵早早地等在龙栖宫门口,银冬上了步撵,抬撵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起撵,快步朝着含仙殿的方向走去。
银霜月居住的含仙殿,正是在帝王后宫的最深处,修葺之后,其奢华程度直逼悬置已久的皇后住所,凤栖宫。
天真的她只以为是她的冬儿弟弟疼惜她感恩她,才将她安置在后宫之中,怕她寂寞还总是陪伴她。
银霜月对此内心深处是非常的惶恐的,这本不应该是她能够享受的皇恩,以至于这偷来的锦衣玉食万人之上大约夺走了她所有的气运,落得个天煞孤星的命格。
从前银霜月是不相信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皇帝同她在一起那么久,不也一样脚踏山河尊贵天下?
但是今天她信了,彻彻底底地信了,回程的路上,在闹市之中,亲眼见着赶去赴她约的庄郎官,被路过的马车撞飞拖行整整一条街,身首分离死无全尸……
那头颅就滚到银霜月的脚边,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她……
“呕……”银霜月已经呕了一路,回到宫中还没丝毫的消减,事故发生之后,皇城的巡城卫已经迅速清理了现场,银霜月的车架隐秘刻纹被认出,由巡城卫护送回来。
银霜月又呕了一会儿,听闻平婉说皇帝宫中差人来打听了,便连吃了几颗酸死人的梅子,生生把恶心劲儿给压下去,快速洗漱换衣,收拾妥当,这才派人去通报要皇帝过来。
人生太苦了,她神思还有些恍惚,她真的不能再害人了,先前那些驸马全都是获罪,她还能自我开脱,他们到底是有罪,才会获罪,跟她克夫的命格只是凑巧。
冬儿还曾经戏言,说长姐是他肃清朝臣的利器。
但是近日这个闹市意外,滚到她脚边庄郎官,是无论如何也用这种理由含糊不过了,庄郎官虽然眼见着心术不正,却也只是冬儿身边的郎官而已,还未曾真的在朝中担任什么职位,何罪之有啊!
她真的不能再害人了,先前冬儿没有受她的影响,肯定是紫微星相护。
银霜月勉强打起精神,命平婉令小厨房准备好冬儿喜欢的膳食,坐在桌边按着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一点点平复,庄郎官如此年轻,若是远在靖阳的水都大人知道,不知要多么伤心。
银霜月计划着过几日要去城外寺庙一趟,请庙中的大和尚,好好地为庄郎官诵经超度一番。
她从前带着冬儿四处奔波躲藏的时候,乱葬岗也住过,死人倒不是第一次见,只不过已经许久没有见这样血腥的画面,冷不防地看到,属实太过刺激,银霜月深呼吸了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了心悸,又教平日里给她梳妆的小婢女秀梅,为她发白的脸扑上一点薄红,精神瞧着才总算好了些。
这时候皇帝的步撵也总算到了,通报的小太监一喊,银霜月连忙站起身,朝着门口迎过去。
几乎是银冬一下步撵,银霜月就已经到了近前,甩开一众侍女,有些踉跄着上前,一把便抓住了银冬的手腕。
“冬儿……”银霜月一直平复,不想让冬儿看到她这样慌张,但是一见面,就什么都忘了,她的依赖是在银冬逐渐成长的过程中刻意被培养出来的,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冬儿……庄郎官他……”银霜月面容凄苦,毫无规矩礼制可言,慌慌张张地拉着银冬一路进了内殿,向来低低的声音都拔高了一些,但嗓子坏了,也只是气声提高。
将当今帝王连耸带拽地弄进内殿,银霜月半边身子快倚到银冬身上,眼中蕴着近乎绝望的情绪,“庄郎官他死了!死了!就……就死在我的脚边……”
“不对……”银霜月摇头,“不对……他被马车撞了,身体都……”
银冬手腕上的伤处被紧紧抓着,血浸透了一点布巾,但是他已经没了痛觉。
银霜月已经许久未曾靠得他这样近,他心中那无论多么压制,用鲜血淹没,深夜孤寒地坐到天亮都无法压制的孽欲,因为他前不久才挣脱的禁忌梦境,和此刻贴着他,一低头就能梦境成真的小脸,陡然间山呼海啸地疯涨起来。
银冬声音被碾过一样,比银霜月还要哑一分地呢喃,“长姐……”
作者有话要说: 银冬:长姐,你别酱,我……我不行了。
银霜月:庄郎官死了!我真的他妈克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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