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卷耳蹲在前院, 点着灯, 在挨个翻捡药材。
她原本的存货都用在屋子里睡着的那位江姑娘身上了,因为江姑娘一身的伤,姜卷耳这些天也一直抽不出手来去重新制药。还是等江姑娘终于能下床了,姜卷耳才有时间慢慢给自己补充了一点存货。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才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姜卷耳一边工作一边想事情,她还记得自己从河岸边捡到江姑娘的样子。那时天色刚亮,晨光熹微, 她起初甚至没发现岸边有个人,是后来心烦得要死,到岸边走走散心,才发现河岸边还躺了个姑娘。
江姑娘浑身都很脏, 衣服原本是淡色的,姜卷耳发现她的时候, 她的长发都蓄着泥沙, 衣袍上笼着淡淡的血色,呼吸微弱到几乎没有。
看不出外伤,但是衣服有破损, 应该是本来有外伤, 被人用修为强行修补好的。
再仔细检查,才发现她身体状况已经非常糟糕了, 经脉破损,到处都是细密的小口子,简直就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细绳。
若是她下一口气接不上来,就立刻就此死去, 姜卷耳也绝对不会惊讶的。
姜卷耳行针救人的时候,甚至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把人给救回来,但是见死不救绝不是医者该做的事,所以她还是出手了。
听江姑娘说,她是被北岳君打伤的,在鬼域中一不小心翻下了生死河。生死河联通天下水域,她才会飘到姜卷耳所在的地方。
姜卷耳觉得这是上天注定。
松山下离鬼城幽都上千里,就算活人在生死河上沉不下去不会淹死,江姑娘通过生死河飘到凡间的死水中,竟然也没被淹死,一路随波逐流,被她姜卷耳碰见。
这一定是上天注定姜卷耳要救她。
姜卷耳很信这一套,她一直笃定福祸自有天定,凡人积福会有果报,所以她很努力地治病救人,就是为了将来会有好报。
姜卷耳想要善终,想要好报。
江姑娘的师兄到底会不会来呢?
江姑娘还特意叮嘱她,万一薛师兄找来了,先遇见的是她姜卷耳,请她一定要把假孕的事情解释清楚,不要让他担心。
虽然江姑娘坚持说自己师兄一定不会输不会死掉,一定会来找她的。但姜卷耳很怀疑这一点,因为理智告诉她,除了三清师祖,没有人能够击败鬼域之主东岳君,但是她知道不要反驳孕妇,不要让孕妇陷入低沉的情绪。
姜卷耳蹲得有点累了,她站起来,扶住腰,活动了一下手脚,满意地借着油灯看自己炼制的药材。
外面黑漆漆的,逐渐下起了小雪,只闻雪声,不见天地。
姜卷耳把灯芯挑灭一半,端起灯,想要走到前面去关上前院的门,再回后院的房间给江姑娘揉揉脚踝。
她踮起脚去拉门帘,忽然意识到门前站了一个男人,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手上的油灯只能照亮手边这一圈的地方,她没法看清黑暗中站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只凭种族天赋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无法掩盖的浓重杀意和血腥气。
姜卷耳在那一瞬间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您好,”姜卷耳听见他的声音了,很疲惫,还隐隐含着些她无法完全辨别的复杂情绪,“请问江晚江姑娘是住在您这儿吗?”
姜卷耳警惕地看着他,一面留意退路,一面答道:“是的,怎么了?”
“您就是姜大夫吧,我听说……她怀孕了?”那男子这么问道。
姜卷耳答:“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她已经睡下了。”
“孩子的父亲是谁,您知道吗?”那男子继续提问。
姜卷耳按她们商量好的剧本回答:“我不知道,我遇见江姑娘的时候,她就已经有孕在身了。”
黑暗中站着的男子往前一步,踌躇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他的声音忽然有点发哑,在那无尽的疲惫上又平添了几分忐忑:“她那时……身体怎么样?”
问到患者的身体,姜卷耳话多了起来,她刚才还在回想这件事情,那时的场景如今历历在目:“很不好,要不是我碰巧遇见,她可能就这么死了,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破的……啊,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怀孕了。”
她追加了最后一句,是为了佐证自己之前的话。
眼前的男子开始沉默了,他的沉默过于沉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姜卷耳嗅到他身上的杀意越来越明显了。
“所以……江姑娘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来人问。
姜卷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谨慎地答道:“应该……知道吧,只是我不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福至心灵,隐约猜到了这个黑暗中的男子是谁,把手里的灯往前举了举:“请问您是?”
灯烛摇晃,但已经足够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了。
那是一张完美的脸,姜卷耳以一个女儿家的视角看去,这张脸甚至比江姑娘的脸还好看。
“我是她的兄长。”男子这么回答:“她已经睡了吗?”
不是江姑娘心心念念的师兄啊……
姜卷耳心想,果然什么师兄情郎都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嫡亲的哥哥才靠得住。
还有,不愧是江姑娘的兄长,果然和江姑娘一样好看。
她有点犹豫要不要和他说清楚假孕的事情,权衡了片刻,不知道他为人到底怎么样,和江姑娘的关系又如何,还是决定暂时不说,只是答道:“江姑娘已经睡了,在我的寝室里。”
男子往前走了几步,很有些迫切地说:“让我看看她。”
话一出口,他似乎察觉到这话有些失礼,连忙补充道:“我就看一看她,我找了她很久……不打扰大夫您休息。”
姜卷耳行医多年,知道家属心中的百般纠结,也不在意,举着灯说:“那你跟我来吧。”
姜卷耳的居所附近很安静,大家都知道她家里住了要静养的孕妇,小孩子晚上玩也不会到附近来,更何况现在外面下着细雪,根本没人在野地里玩耍。
她耳边只有新盐一般的细雪簌簌落在地上的声音,四周安静极了,黑暗和寒冷充斥了所有的感官。
姜卷耳走着走着,身后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忽然开始怀疑刚才那个人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来,她微微侧了侧脸,嗅到了一丝压不下去的血腥气,才放心下来。
姜卷耳轻手轻脚地接连打开了三扇木门,终于到达了江姑娘睡的地方。屋子里很暖,因为放了好几个炭盆,青色的纱帐垂落在床边,让人看不清床上睡着的人。
这房间江姑娘已经住了有些日子了,空气中隐隐能闻见她身上的香味。
姜卷耳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男人,发现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纱帐那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身上的杀意忽然消失了。
他应该是真的找了自己妹妹很久吧……
姜卷耳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恍然如在梦中,走到纱帐前,足以看清榻上的人了,又忽然裹足不前,站住不动了。
姜卷耳举着灯跟上去,江姑娘蜷着身子躺在榻上,双手都护着自己的小腹,睡得很沉。她平日里总要强调自己没有真的怀孕,但是睡着了潜意识里还是伸手牢牢护住自己的小腹。
她的双足都露在外面了,因为姜卷耳刚才说要回来给她揉脚踝,没有穿袜子,脚趾很圆润,粉□□白的,干干净净,足弓和脚踝肿得有点厉害,如果任它这样发展下去,明天可能就真的下不了床走不了路了。
姜卷耳见身旁男人一直盯着那两只露在外面的脚,小声解释:“江姑娘的妊娠反应反应比较严重,所以脚踝会肿得厉害……不好好揉一揉,明天根本走不了路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离得稍远一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显然是熟练掌握了当着熟睡之人讨论病情的诀窍。
黑衣男人想掀开纱帐坐在榻上,但他的手刚碰到纱帐就放了下来,有些局促地来回踱了两步,看到放在床边的炭盆,俯下身子把手放在上边过了过热气。
然后他又掸了掸身上冒雪走来的寒意,确定身上不带一丝寒冷之后,终于掀开那层青色的纱帐坐在了榻上。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该执刀的手。
现在这双手温柔地覆在她的脚踝上,把她的双足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揉按,想要消去她脚踝上浮肿,让她好受一点。
长兄如父,可怜天下父母心。姜卷耳想。
她悄悄地退出去了,把灯放在床边的灯盏上,知道自己该给他们留一点时间和空间。
坐在塌边的黑衣男子凝视着躺着的女子,他手上的动作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或许更恰当的形容词是心疼,他在心疼安稳随着的女子,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静静地望着她,无措又绝望地感觉心上一阵又一阵、不给人喘息机会的钝痛。
注意到旁边的大夫离开了,他又安安静静地给姑娘揉了好一会儿脚踝,她的足部小巧玲珑,握在手里很适合把玩。
但是他不敢,他觉得力道稍微重一点她就会醒的,听说孕妇睡眠很浅很困难,他不想再让她难受了。
薛怀朔轻轻伸出手,绕过她护在腹部的双手,碰了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是真的。
最后一点希望也打破了。
她怀着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现在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过去受了什么样的罪,吃了什么样的苦。
作者有话要说: 《不梦卿》收藏满一百加更,连夜肝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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