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轻法老的继位仪式正式举办之前, 身为仪式当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当朝的首席大祭司曾掩过其他人的耳目, 特意登门拜访了一位前辈。
没错,自打他没有激起任何动荡就处理了威胁到未来继承人的诅咒,法老塞提格外高兴,直接将其任命为首席大祭司,而非仅仅局限于卡纳克神庙。
这比大祭司原本的地位还要再高了一筹,加上他这些年越发不加掩饰的激进和用心经营, 他在朝堂及在民间的声势都已然达到顶峰,并且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少不得有人暗下腹诽,只看这位大人近日的风头, 真的只有法老本人才能将他压过——不,说不定还压不过呢。
这话换个说法,就是暗指某位大祭司近些年来越来越无法无天,已然不将年迈的法老放在眼中,留得久了,说不定迟早要成为祸端。
现下没有人能与他争锋,想找出将其拉下台的方法也很困难。
某些人转着脑子寻思, 倒是想到了一个突破口。
塞提陛下老迈病弱, 而未来的陛下, 现在的王子拉美西斯却正当壮年。
有颇为可靠的传闻说, 王子与首席大祭司自多年前开始便似有间隙,直到今日也未曾见他们有私交,彼此关系仿若十分僵硬。
这些人念头一转, 觉得传闻肯定确有其事。
拉美西斯王子身为即将掌管尼罗河所浇灌的肥沃土地的未来君主,年轻有为,性格刚硬,眼中容不下沙子,必然看不惯区区一个祭司掌权弄势。
虽然到目前为止,那满心权欲的大祭司还未将魔爪伸向皇室,但这一天的到来似乎抬眼就能看到。
不管皇室中人能不能坐得住,这些满心殷切的“忠臣”反正是坐不住了。
他们都下定决心,要先向拉美西斯殿下谏言,待他登基,便要将意欲窃取皇室权利的不敬之徒铲除——
“看来你不可能不知道,外面的那些蠢货都是在怎么说你的。”
此话的开场白是一声冷哼。
从那不屑的、不耐烦的、同时充满对面前之人的嫌弃的语气,就能十分轻易地判断出说话之人的身份。
“衷心感谢您的教诲,塞尼迪大人。”
身份揭露,方才连带着冷哼一起讽刺难得上门的“客人”的人,正是前任维希尔——再加前任卡纳克神庙大祭司,塞尼迪大人。
之所以是前任维希尔,很简单,因为塞尼迪大人早就到了卸任的年纪了。
随着年龄越发增长,昔日真正符合“掌权弄势”标准的老人也越发淡了野心,比起拖着老迈之身拼死操劳,更乐意回家享受单纯的荣华富贵。
他卸任之后真就没再管朝堂之事,最开始还有不少人登门拜访,但没过多久就没人上门了。
今天过来的这个“不速之客”,让塞尼迪意外,但又莫名地觉得并不意外。
老者绷着一张被皱纹挤满的脸,跟几年前看到这小子被自家女眷簇拥而来时一样不爽。
但好处在于,塞尼迪大人这一次没有叫他立马就滚,只是叫不速之客滚进门里来,他砰地把门窗关得密不透风,方才安心地坐回去——
开始怼着风光无限的首席大祭司的脸一阵狂训。
塞尼迪大人骂他,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骂的内容太过于丰富,只能从中挑几段重要的,言简意赅地概括一下。
他的意思大概是:以为你比谁都聪明,结果没想到做的全是傻子都不会干的蠢事。出这么大风头很开心?树敌无数最后让法老忌讳很高兴?
“找死!”
最后的话音落定,竟是如此铿锵有力。
从老者身上爆发出的气势丝毫不弱于他年轻时,由此可见,塞尼迪大人对这个“名义上的后辈”的所作所为早就看不上眼了,简直要被气死。
任何一个只要有点老子的权臣,都不会选择像塔希尔这么做。
就算再想将权利握在手中,都要留有余地。做得太过,把包括法老在内的所有人得罪完,就算现在风光,也风光不了多久。
做过权臣的塞尼迪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以现在的形势,塔希尔已经站在悬崖的边缘了。
太过贪婪的话,稍有不慎就会从悬崖边缘坠落。
或许就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就差点从悬崖上掉下去,后来醒悟过来,即使对这个后辈再不喜欢,也不能不看在昔日这微薄的情分说上几句话。
“这句话本不该我来说,但看在你没有长辈提醒,我也不再去管那些烦事的份上,就跟你点到这里。”
塞尼迪厉声——同时还是压低了一点声音,颇为小心地道:“你以为你和那一位感情深厚,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么?大错特错!最忌讳的就是你这样的自以为是。”
虽未说完,但到了这一步,已经跟明说没两样了。
紧接着,塞尼迪更生气的原因就在于,他发现面前的蠢货端着是一副认真接受教诲的样子,嘴里也这么说,可事实上——听进去的话可能连半句都没有!
果然一气就缓和不下来。
塞尼迪大人浪费这么多口舌还觉得后悔呢,再一瞧这死样子,当即大怒:“听不进去,那你就自生自灭吧!”
不是想来听前辈教诲的,那之前就根本不应该放这小子进门。
正当二十年里跟这蠢货后辈私下只见过两次的老大人吆喝着,要把不速之客赶走之时。
“真的,非常感谢您。”
“……?”
有一个瞬间,塞尼迪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如果不是幻听,他怎么可能会从二十年都没说过什么人话、更是从来没对谁有过好脸色的臭小子嘴里,听到简直不像他会说的“人话”呢?
“您并没有听错,这一次,我就是专程前来向您道谢的,塞尼迪大人。”
塞尼迪大人:“?”
真是天塌了地陷了,脾气比神庙门前的石像还要硬的大祭司大人居然会跟人道谢。
大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几乎要老当益壮地跳起来,提起大祭司大人的衣领逼问他是不是遭了邪祟入体……
当然是开玩笑的。
虽说着实受到了惊吓,但这么夸张的举动,塞尼迪大人肯定不会做。
他只会直接问:“你疯了?”
“那倒没有。”
大祭司刚开扣说了一句,正待不紧不慢道出下文……
“行了!”
塞尼迪大人又厉声阻止他:“说话就好好说话,把脸给我摆严肃!还好是对着我这个老头子,你在外面露出这样的表情,想把我家给掀了吗!”
大概就是这样。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塔希尔相较于六年前,亦有了不小的变化。
不是给人的感觉变得锋利更像冰刃这一类的变化,而是最直接,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一种。
金发青年的长相较之五年前,又变得更加精致了。
二十六岁的他便能惊艳全场,如今如同彻底绽放的雪莲,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比当初更胜一筹。
外界现下对他的推崇能有这般疯狂,主要原因就少不了这超越了性别界限,能让所有人都可以直观感受到的美。
他垂下的眼睑就是落下的黑夜,神秘而不失深邃的冰蓝眼瞳就是其中望不尽的星辰。
再加上不知怎么,从这明明刚强得要命的人身上隐约流露出的脆弱——指他好像会稍碰即碎。
叠加到一起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强悍了。
半身入土的塞尼迪只略微扫了一眼,都有点受不住,更不要说别人。
他一心想把这个祸害早早赶走,可又始终觉得奇怪,难道这小子在最忙的时候跑到这里来,真的只为说这一声“谢谢”?
塞尼迪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他感谢。
但也是怪异得很。
首席大祭司在百忙之中前来,就好像真是没有别的目的。
听完老人的训斥,说完谢谢,他也没多坐,就施然提出告辞。
塞尼迪自然不会多留他,只在让大祭司没事少来打扰他安度晚年的时候,带着狐疑的眼神隐晦地在金发青年身上多瞥了一下。
老练如他,都没能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出半点异常。
如果说真的一点异样都没有——那又不对。
从这次见到塔希尔开始,塞尼迪心中就出现了一个不太妙的直觉。
这小子不是会心血来潮做事的性格,只要做了,就一定有原因。
他没能找出原因来,反而顺便想起了,自己其实是还有话想对塔希尔说的,这话还是从几年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就是关于咒术师……对,重点是诅咒。
无人知晓,塞尼迪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为一件事寝食难安。
他知道那根蛇杖。也知道蛇杖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沾上,绝不会有好事发生。
当初告诉塔希尔蛇杖的所在,是为了王朝的未来,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做错,还应产生点麻烦脱手的轻松感才对。
但现实竟然正相反。
塞尼迪的心中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抬眼看到那不得了的年轻人在阳光下多么亮眼,没人能压过他的风华,心头不觉得轻松,只觉得莫名压抑。
他有几次想过要去问问塔希尔接触蛇杖后可有后患,但又总觉得这与自己无关,何必去关心交恶过的人。
直到拖到现在……
塞尼迪看着那年轻人一步一步走远,在即将消失于视野的某一刻,那道身影竟像泡沫一般似要破碎,心头不禁大惊。
正欲要叫,远方的破碎影子又离奇地恢复如初了。
“……”
“看错了?”
可能真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吧。
塞尼迪不敢确定自己此刻的不安是怎么回事。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等之后有机会,一定要把耿耿于怀的这件事说道说道。
然而。
一直等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
“你昨天去找塞尼迪,说了什么?他对你的态度是不是还那么糟糕?”
这是未来的法老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啊,应该纠正一下。
已经不需要“未来”的前缀了。
虽然登基仪式还有一会儿才会正式开始,但就如新生的太阳已然徐徐升起,昔日的王子从今天开始就将掌管这片富饶的土地,成为一位真正的法老。
饲养了多年,早已成长为一头众鹰之王的爱宠在空中盘旋,比地上焦急等待的年轻人更早看到那个人。
塔希尔向这边走来了。
拉美西斯的心似火焰,从清晨还未到来之时,就开始无休无止地在胸口中烧灼。
激动是难免的,难耐是应当的,心上人轻盈的脚步虽然落在遥远的土地之上,却如同直接踩踏在他的心田,让年轻本就如火的青年更加为之振奋。
经历过父王逝世的悲痛,来到今日。
今天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其实,只要耐心地等待,今天肯定会和那个人相见。
可如今也看到了,拉美西斯根本无法多等这片刻,他自己一早就赶着还未消退的夜色轻车熟路地前来,到达两人最常见面的石屋门前时,天色才刚亮。
不等那人再走近点儿。
亦不由分说。
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情的褐发男人如风一般奔去前方,他那被阳光映照得英气逼人的俊朗面容,仿若在闪闪发亮。
“塔希尔!”
不等那人说话,他已经抱住了他。
因为难掩激动,几乎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心上的人拥入自己怀中。
因为还有理智,在真正要碰到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地放缓了力道。
即使如此——金发青年还是被他热情四溢地抱起转了几圈,双脚甚至离了一下地。
如果不是怕塔希尔生气的话,拉美西斯还能够直接抱起他的腰,把他放到自己肩上。
反正心上人过了多年还是这么瘦,他这么强壮,完全能够承受得起……
塔希尔:“……”
大祭司大人显然没想到,在如此重要的日子,拉美西斯还会做出这般——幼稚的事情。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先不回答拉美西斯的问题,而是直接反问,颇有要把人立即赶回去的架势:“仪式就要开始了,不快点准备怎么来得及,宫人们肯定还在找你。”
拉美西斯一挑眉,语气非常理直气壮:“哪有那么着急,反正也要从这里启程,等他们把雕像运送过来不就行了。”
他说的雕像是自己的雕像。
新王的继位仪式将从卡纳克神庙启程,圣船载着太阳神像和法老的雕像驶入尼罗河,顺河来到卢克索神庙,那才是仪式正式举行的地点。
可若要以这为借口,赖在这儿不肯回去又不妥当。
还没被放下的塔希尔“……”了一阵,只能拿出跟十五岁的拉美西斯说话的语气,跟二十五岁的拉美西斯讲道理:
“不止是雕像的事,还要准备好你在仪式上穿戴的饰品和器物,最重要的,还有你自己的妆容和着装——”
“那些东西,我走之前吩咐人直接送到神庙来了。”
“……”
“至于那什么妆容,虽然我不喜欢往脸上涂涂抹抹,但这是礼节,就没办法了。不用别人动手,塔希尔,今天……”
定了定神。
手下不自禁地稍稍加重力气,但很快又仿若无事地平稳了下来。
至此,拉美西斯才说出了他一大早就赶来的主要目的。
他在同一时间仰首,灼热的目光将所抱之人锁定。
“——今天,我只想让你来帮我准备这一切。可以吗,塔希尔?”
如果拉美西斯不说,不会有人猜到他的真正用意。
没错,今天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没有之一。
拉美西斯在此时想到的,不是触手可及的王位,而是在很多年之前,他们两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在这无人打搅的附近,说起过关于未来的话题。
金发少年对当时还在为王兄的事情烦恼不已的褐发少年说,拉美西斯日后一定会成为法老,他比谁都要相信这一点。
当初少年心中泛滥开的波荡,直至今日还仿若残留在胸腔。
现在,他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了。
即使没有额外多出的这份感情,拉美西斯也迫切地希望当初给予自己信心的金发少年——如今美丽的金发青年,能够更多地参与进来。
不能只局限在仪式上的公事公办。
他不想看到塔希尔向自己走来,却是为了恭恭敬敬地送上王冠。
躲在这僻远的小屋,让大祭司为自己做仪式前的仪容准备,这不合规矩?
确实,但这又有什么影响。
拉美西斯还在筹划着一件事。
虽然一想到这个计划,他满心的热血又要压抑不住,可还未到能够正式展露的时候,再迫不及待,也要强行忍耐下来。
所以,只有眼前之事能够如愿以偿,才可以稍稍缓解内心的焦躁。
“可以吧,塔希尔?嗯?你一定要答应我。塔希尔,塔希尔,你不答应,我就不放你下来啦——”
锲而不舍地喊着这个名字,尽显幼稚的人还真的作势不打算放手……毕竟他真的不怎么想放。
退路被全部堵死的大祭司:“……”
“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办法。
只能是默许了。
听到这句话,幼稚的男人方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
于是,不久之后,传出去肯定会让天下人目瞪口呆的奇事出现了。
法老和首席大祭司,这两个举国最尊贵的人,竟然毫不介意地缩在同一间简陋的石屋里。
大祭司从柜子里找到了自己之前放进去的化妆盒。他自己从没用过,只是随手放放以待不备,没想到今天真的派上了用场。
“坐到那边。”
才用近乎耍赖的方法达到目的的法老不敢反抗,闻声便乖乖坐下了。
他不被允许乱动,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席白袍的清冷祭司在狭窄的石屋内忙碌走动,推门出去一趟,隔了一会儿再回来,然后接着忙碌。
这人本应是不该牵扯上这样繁杂的俗事,却愿意为了他操劳至此。
塔希尔先端来一盆干净的水,打湿手帕,细心地为法老洁面,洗净双手。
先是两手的指甲被修剪均匀,褐发男人眉间多长出的细小毛发,唇上只过了一夜就冒出些许的胡茬,都要用小刀一丝不苟地剃掉。
随后就到了要展示在重要仪式上的仪容的关键。
拉美西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青年盈润洁白的脖颈——他出乎意料地有些不敢直视塔希尔的双眼——滑落向下,落到即将长久触碰到自己面部的那双手上。
果真是神才能缔造出的艺术品,没有任何人的双手能有此时看见的这双手这般完美。
它们正在打开化妆盒,从中取出几个小石罐和一根纤长的小签。
石罐中装着的是孔雀石和铅石的粉末,埃及人将其用作眼影,起初是涂抹在眼部遮挡太阳和尘土,后来便成了人人皆用的装饰。而那根一端是球根状的小签,则用来勾画眼线。
手的主人要拿起眼线签,沾起黑色的铅粉,更加小心地在法老的眼旁勾勒。
可是,不知是忽然不太敢就这样草率地下手,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塔希尔顿住了。
“怎么了?”
拉美西斯问。
法老年轻的、俊美的面庞宛若朝阳,越发成熟的人不止大祭司,还有更适合用“男人”来定义的他。
增长的年龄和见识令这名明日之君更添无穷魅力,神色肃穆时,一举一动尽显孔武的男子气概。
他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喷洒在清冷青年面上的气息就带有烈日的温度,他紧锁某一人的视线亦如是。
这堪比最强势也最温柔的压迫,偏生让人无处可躲。
“……”
塔希尔感知到了。
他悬空的手腕一时间难以垂下,隔了许久,浅淡的嗓音才重新响起:“……光线太暗了,我看不太清。”
男人不疑有他,目光灼灼:“那你就先用手来摸索?一点一点,细致地描摹我双眼的形状……是你的话,我不介意。”
塔希尔没再说话。
可他再顿了一阵,果真放下略沾了黑色的长签,让拉美西斯瞩目了很久的双手触碰了过来。
——果然是一点一点地细致描摹。
会翻开书页,书写诗文,擦拭神像的这双圣洁的手,正在法老的面孔上缓慢地推移。
最先碰到的是男人高挺的鼻端,指尖本应上移,却不知怎么下滑,小指不小心擦过男人的嘴唇。
是失误……
应当是失误?
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呢?就像故意装作看不见一样。年轻的法老想。
比起这个,另一个可能性反而更高。并且,心头的火焰又因此滚滚燎烧起来。
拉美西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
所以,他开口,声音莫名喑哑:“塔希尔。”
在对方回应之前。
法老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前。
同时,另一只手扣住那总是给人感觉无法掌控的金发,让它们也向自己倾倒。
不容反抗地。
法老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