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阴暗角落的腐朽之花,吸收了没入污浊泥土里的滚烫鲜血, 便盛放得殷红艳丽。
此时直面的现实, 和曾经看到的未来景象对上了。
齐木楠雄没有告诉埃利克, 他那日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口中轻描淡写说着的那么简单。
其实, 他清醒的时候, 伊莎贝拉还没有出事。
那群人和鬼有额外的交易, 似要让她做出至关紧要的抉择:
是选择作为鬼的食物死去,还是选择付出除生命以外的诸多重要的东西, 努力成为监管“食用儿”的新的修女。
后者,是唯一能够让少女活下去的选择。
站在生与死的分叉口,不能后退,只能短暂地停留。
当绝大多数无比脆弱的人类面临这等困境时, 会选择前者还是后者?
答案, 似乎不用探寻,都能径直明了。
很简单。
即使是生活在普通世界的普通人,遇到这种堪称无稽之谈的事情, 也会在从脚后跟开始向上攀爬的点点寒意瑟缩的倾覆之下,身心都被恐惧淹没吧。
更不要说, 陷入绝望抉择的人来自于这么一个扭曲的世界。
对“死亡”的畏惧。
对“被欺骗”的茫然。
以及,对“想要活下去”的不甘。
所以并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伊莎贝拉做出的抉择,只能,只会是——
“——我不想知道她的选择是什么。对不起,是真的完全不想听到。”
超能力者以前所未有强硬的态度, 申明了自己的立场。
虽然并没有人在这里能够应和。
不是逃避现实。
实际上,齐木楠雄几乎已经能够确定了。
他看到的未来画面中,那个守护在孩子们身边,露出温柔慈爱微笑的黑发修女——
是伊莎贝拉。
虽然是长大后,大概二十几岁的伊莎贝拉,可从眉眼间依然能够看出十二岁少女的影子。
只在预知里出现了短短一瞬的修女,跟齐木楠雄在这里遇见的少女伊莎贝拉相似又不似。
她变了。
最根本的变化来源于灵魂深处。
在这几个月里,伊莎贝拉坐在树下独处的时候会很安静,不过,她和孤儿院其他孩子待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会露出灿烂的笑容的。
——预知画面的修女也在微笑。
可她的笑容中,却失去了相当重要的东西。
齐木楠雄不想说明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悲哀将自己笼罩,有种坠入无法呼吸透气的海底,由里而外感到压抑的窒息感。
同时,还有愤怒。
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世界——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为什么直直等到现在才幡然醒悟?
在这一刻,齐木楠雄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埃利克。
不要问他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与这件事没关系的少年,反正他就是想起了埃利克。
‘居然倒霉地遇到这种事情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齐木楠雄在自己的假想中问。
‘问我?那还用说吗。’
假想世界,出现在他对面的银发少年眉头皱起,从上扬的眼尾透露出一丝倨傲的表情。
果然,即使在齐木楠雄的潜意识里,埃利克也一如既往地双手环胸,好似只差一点,就会爆棚到目中无人的程度。
银发少年无论何时都强烈到顶点的自信,是齐木楠雄这辈子再加上下辈子可能都不会有的。
不是说超能力者对自己就没自信了,而是说,受性格影响:
在某些与他的三观极度不合、产生的动摇感极强的不可想象之恶事面前,齐木楠雄的心,绝不会像埃利克这般坚定不移。
毕竟超能力者还只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应对此类事件的经验,跟好友们比起来差得太远。
但他必须要克服这个缺陷。
所以。
齐木楠雄需要从信任的人那里得到支持——不说支持,只要一点意见就够了。
‘看得不顺眼的东西,哪怕一秒我也不会让它们多留,越早消失越能使我心情舒畅。’
‘果然是你的风格。’
‘对啊,这就是我会做的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银发少年轻哼。
幸好他现在只是个幻影,不会雷厉风行地当即行动起来,用无尽冰霜将本身就是污秽的事物净化。
假想世界的埃利克只在轻哼后,接着说了一句:
‘不用我给你什么建议,你自己已经有了主意了吧,呆子。’
‘……’
‘没错。’
超能力者回答了自己。
外面铁门敞开的仓库离他有一段距离,直立在漆黑阴影里的粉发少年看向那边,既是在沉思,也是迟迟不语。
这用时颇久的一眼,“看”到的不仅是仓库中的情景。
那朵以污泥与黑幕为背景生长的艳丽之花,曾在无数年间,无数次地绽放在人类的胸口。
换了一生中最光线衣服的孩子们,满心不舍和期待,被最爱的人带到了实为屠宰场的仓库。
他们的笑容和眼泪都截至于此,他们的青春和生命都在此凝固。
黑暗中堆砌而成的尸山逐渐高耸,死去时都未能闭合的苍白瞳孔全都直直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除此之外,因为“选择”而幸运活下来的女孩子们来在尸山脚下。看似能够自由行走,实则早已被麻木侵蚀,终其一生都只能被困于黑暗中。
尸山血海的最顶层,长出的就是那朵花。
再在唯一一朵殷红颜色的上方,由“鬼”的丑陋眼球聚集而起的阴影遮蔽了天空。
“……”
“比这血腥黑暗得多的游戏我不是没有玩过,但是,游戏只是游戏,跟现实大不相同。”
“……”
“如果要我忍耐,或者当做没看见,不知道,聋哑人似的无动于衷——”
“……”
“行吧,我被耳濡目染了,偶尔换一个风格也不算什么问题。”
于是。
齐木楠雄淡然地抬头,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不低调的一件事。
“只要在大闹一通之后毁尸灭……不对,消除所有可能会暴露自己的痕迹。就学着埃利克以前说过的简单粗暴的方法去做。”
“虽然很麻烦,简直麻烦死了,不过,这样就没有问题了吧!”
——有问题也必须没问题。
——反正是出主意的人的“错”。
以静立的超能力者为中心,四周的树木忽然下陷,原来是落入了陡然撕裂的地缝之中,又被猛然倾覆。
草地裂开,无数块破碎的碎块不规律地掀起四角,如同有生命的狰狞的触角。
齐木楠雄身形晃过,悬浮在了半空中。
大地碎裂止境,有一半是出自超能力者的手笔,但还有一半,来自于终于现身而出的这个世界的“意志”。
每一个世界都有“世界意志”,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类似于无形法则的存在。
来自异世界的齐木楠雄,竟然意欲以外来之人的身份重构“法则”。
经由某个神出鬼没的魔术师的提醒(以及暗中目的不明的帮助),他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被世界意识影响,定下的决心更是坚决无比。
所以,山崩地裂与碎石飞溅映入齐木楠雄眼中,就是这里的世界意识终于不加以掩饰,开始与他这个嚣张的外来人拼死相争。
在这之前,超能力者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神经错乱到,跟比神还要更一个等级的世界意识硬碰硬对着干。
毫无理智可言,基本上算是乱来,会有什么结果更不知道——
但,还是跟前面说的同一个道理。
“我是不理智了,也的确是在乱来。”
摘掉头顶的抑制器,将右手抬起,手指伸展开来,掌心正对向狂风席卷碎石翻滚的前方。
将力量拓展到极致的粉发少年在足以让人肝胆俱裂的威胁下巍然不动。
咔擦,他那被朋友们暗地里说过好多次“土”的绿色镜片就此碎裂。
“可是,这么做会让我心情舒畅。”
“我不想先了解背景,搞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可怕的现象存在,更不想取理解——人饲养人,让鬼吃人,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理解!”
刹那间,与某道无形屏障猛然相撞的能量迸发,制造出覆盖全世界的巨大波纹。
是那一方赢了?
维护秩序的世界意识,还是头一次不理智到这等地步的异世界超能力者——
嗯。
当然,是“他”了。
齐木楠雄的身体被一经出现便越加耀眼的白光包裹在了里面,很快,他的影子开始缩小。
没过多久,他就从少年模样缩小成了一个婴儿。
擅自修改异世界的“设定”,即使是无所不能的超能力者,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个代价对比起来实际效果,已经能说是小到不行的了。
另外,也并非没有收获。
齐木楠雄获得了斗争的胜利,也同时得到了此前自己尽数忽略的无数信息。
诸如他其实是穿越回了二十年前,把“失踪”的朋友留在了二十年后。
诸如他强行修改了“设定”,确实扰乱了后续相当之多的发展。
诸如他——
“无所谓了,反正……”
“反正,你不后悔?”
“……”
落在已经被超能力恢复原状的小镇街道上,齐木楠雄略微被噎住。
他大概有点无奈。
“有点后悔,因为还是太冲动,导致现在出现了一些麻烦的遗留问题。”
“纠正回来不就行了。”
随着时间沉淀,埃利克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平静,到了此时,已然彻底恢复了过来。
他正色:“做你认为的正确选择,后遗症什么的都是之后的事儿。这些混账东西也真够不像话的,如果是我在那里——”
“你就连人带鬼把他们全都做成冰雕?”
埃利克瞥向飘在眼前的婴儿楠雄:“切。”
“太温柔了,做不出来,怎么可能就这点程度。”
“再往上走的话,那就太血腥暴力了。”
“哦?这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对我有什么多余的误解?”
他没开玩笑。
从方才险些毁灭世界的阵仗来看,埃利克绝不是“温柔”的人。
并且,只差一点,他就会越过“人类”的界限。
不过……嘛。
婴儿楠雄:“啧,就当是这样好了。”
嘴上在啧,实际上,这张面瘫的婴儿脸还不明显地柔化了几分,尤其是嘴角的位置,似是勾了两下。
然后,就与外表年龄极度不符地舒了口气。
——刚好被埃利克发现了。
“……哎,呆子。”
“干嘛?”
“哦,原来你已经承认你是呆子了?”
“什么?不好意思请问你在说——”
啪。
超能力者的脑门中了一招,发出了很是清脆的回响。
齐木楠雄:“……”
齐木楠雄:“…………”
齐木楠雄:“喂……!!!”
“——哈哈哈哈哈!”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了他一下的幼稚老年人(内在)丝毫不觉自己幼稚。
“我最看不惯小鬼头在我面前皱眉撇嘴装成熟了,是小鬼就要有小鬼的样子。”
银发少年叉腰大笑,笑完,自己的细眉先扬起:“喏,还纠结什么,回去叫上埼玉,一起解决不就行了么!”
别提有多嚣张。
嚣张得得意非凡,神采飞扬。
……
所以啊。
在不同的时间,他们都给彼此拉扯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