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个梦。
从死而复生的最初开始,埃利克就不时会梦到同一个场景。
才以少年的姿态醒来的时候, 那个梦境出现的次数最为频繁, 到了后来, 倒是不做声地消停了下来,让他差点儿把曾有这回事忘了。
开玩笑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忘得了。
大概是跟毫无心理负担的朋友和小弟们混久了, 时隔多日, 少年的确有挺长时间没把那深刻入心的画面想起来。
他这次再沉入熟悉的梦里, 除却隐约间始终存在的陌生,能觉察得到, 他的心间又生出了新的奇异滋味。
——仍是一个男人在血海之中独自前行。
“他”沐浴在血中,犹如置身于火焰。
血色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目之感,又因尸骨铺满脚下,同时还呈现出一种另类的绮丽。
只有直视向前方的金眸始终不减光辉, 能够盖过这份过于沉重的色彩。
这是以“他”死前的最后时刻为基础, 变幻出来的场景。少年即使失去了记忆,也能大致猜到。
看似漫无止境的血路将在哪里终止,这也是早就猜到了的事情。
还记得, 在他的梦中,那个男人有无数次都是这副模样。
不过, 至少在今天的后半段梦里,难得不是了。
“……”
“……”
真是奇怪。
埃利克居然在这里看到了别人的身影。
毫无征兆,似是一下子从满目血腥的战场,切换到更为难得一见的“温馨”。
“王,您又带着【】出去了吗?”
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让男人——亦或者,代入进梦中之人的埃利克回头看去。
看不清人脸,即使对方明明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跟此前出现在梦中的其他人影情况相同,他对他们的记忆缺失,能留下的,只有这些模糊的轮廓。
只是,即使如此。
她是值得信任的,同时,也是“他”心里少有的一块柔软——这个讯息,在第一时间便于心头浮现,不需要怀疑。
“……啊。”
开口,竟然没来由地有点心虚。
面容模糊的范围自然包含了眼部,可是,虽然无法知晓女人蓝色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觉得女人的眼睛是蓝色的——是什么样子,但里面定然盛着无奈。
大概也只有很淡的无奈在里面,毕竟她从未有过要苛责敬爱的王的想法。
即使王的做法放在哪儿来看都是错的,没得狡辩的余地。
“【】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龄……不如说差得太远了。王,请容我斗胆谏言,这么小就在酒馆里一坐大半天,可能,不利于【】的健康成长——”
天地可鉴,女人绝无半分责怪“他”的意思。
她只是不知第几百次地给王讲道理,列举带着小孩子逛酒馆可能会造成的不利影响一二三。
言语之恳切,态度之真诚,苦口婆心,将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执政官形象贯彻得淋漓尽致,甚至颇为催人泪下。
正好。
对外冷漠高傲的男人就吃这一套。
“他”面上不显,但,心虚程度必然随着女人谏言的推进而不断加深。
抱着怀里一团的手臂不那么明显地僵了僵。
“这个,应该不至于吧。”
嘴上还要放不下面子地申明几句:“又没让他喝酒,只是搁在旁边放一会儿而已。就一会儿!哪能那么快就学坏的。”
“再说了。”
“他”的口味强硬了起来,尽显豪迈气概:“是个男人就要早点适应环境,免得以后喝酒一杯倒,反而给我丢脸。”
“听见了么,【】?你现在就可以锻炼起来了,成为男子汉的路对你而言,还长着呢。”
被“他”提拎到酒馆端端正正坐了一下午,又被提拎出来的男孩儿:“……”
从“他”现下的视角,只能看见幼童的头顶发旋。
白色的、毛茸茸似乎很软的头发占据了视野,这小鬼倒是沉默得很,就算被扯进了话题,问上许多次,也稳得住心态,始终一声不吭。
闷得让“他”很想揍人。
“智慧的王啊,不愧是您!我竟然忽略了个性与勇气在【】的成长中同样不可或缺,实在惭愧。王,您的决议无论哪一个都是绝对的正确!”
“呃,个性和勇气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你也太……”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不得不再度进谏,王啊!”
“啊?”
“让【】拥有男子气概的试炼实乃英明之举,可是,嗯……”
停顿。
似是来源于女人终于要违逆最敬爱的王,而产生的内心挣扎。
向全知全能英明神武的王提出异议的感受尤为痛苦,可为了可怜的【】,她承受住了。
“【】他——今年才五岁啊!”
“……”
“……”
沉默。
抱着五岁·如果要把他定义成小男子汉也未免太过残忍了·还只是个孩子的孩子,男人的手臂又不禁一紧。
“他”实在是说不出来“五岁怎么了,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这般残酷的话。
本来,随手提着五岁小鬼去酒馆的人是“他”。
进了酒馆短时间出不来,喝得兴起就把搁一边儿的小鬼忘了的人也是“他”。
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举,也就只有情绪毫无波动的小鬼本人,以及透过滤镜完美过滤“他”的一切缺点的女人不会产生埋怨之情了。
——包括来到梦里的“他”自己,都【越发】觉得这家伙真是没救,这段过去最好永远不要想起来。
又回到这里。
鉴于此刻心虚到一定境地,偏又碍于自尊心绝不能表露出来的男人,只是来自过去的一段幻影。
“他”不会知道自己被未来的自己打成了不堪回首的黑历史,所以,梦中的剧情还在继续。
“我——”
“啧,带这小子再出去晒晒太阳!”
过高的自尊心让“他”不能允许自己做出类似狡辩的行径,干脆便扭头,啧上一声,略带恼怒的撇开了前面的话题。
“他”算是默认了自己的错误,改变主意也是加入了纠正错误的潜台词。
至于这句潜台词能不能被人发现,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再把搁在手肘上的白毛小鬼抱紧,“他”转身,毫不停顿地大步前行。
不出意外,女人果然没有在这时候拆台,提醒“他”现在已经是太阳落山时分了,并不是适合晒太阳的好时候。
“王,今日收到的公文都处理完毕了。”
她跟了上来,落在男人身后一步距离的地方:“我能有这个荣幸,与您和【】同行吗?”
“废话。”
“他”训斥,语气却比平常说话还要柔和。
“快点跟上,【】。专门差这一步像什么样子,到前面来,走得太慢就不等你了。”
话虽如此,原先走在前面的人并没有不等她的意思。
“他”明显放慢了脚步,等到女人喜悦地应声,走到与自己平齐的位置,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
外面还有阳光,却只是夕阳最后的余晖了,照到身上,并没有多温暖。
但他们踩上宛若遍地金砂的碎光,从沐浴上一层或亮或缤纷的石板地面走过,来到同样换了色彩的市集,立时就能感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温暖”。
“王,您怎么又倒回来了?要来我家吃饭吗?”
“王难道要带着【】去酒馆喝个通宵?啊啊,【】阁下!没想到您也在!看到您我就放心了,小【】不会被夜晚酒馆里男人们的乌烟瘴气污染啦。”
“我赞同,王也真是的,不要因为小【】性格内向不敢反驳,就带他去大人们才能去的地方呀。”
一来,他们就被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声音包围了。
这些面孔皆神采飞扬,其鲜活与温度一旦入眼,即使过去多年也难以忘记。
虽然“他”对一拥而来的控述很有意见。
“等等,你们这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男人们的乌烟瘴气——把我也包括进来了啊,喂!”
“这个说法也太让人生气了,全都默认【】比我更可靠吗!”
然后所有先前发过言的人一致改口,纷纷表示王最好王最棒王最可靠。
再然后就惹得“他”更生气,把所有人一视同仁训了一通。
可效果不怎么样。
散开之时,大胆的平民们都嘻嘻哈哈,在许多方面的确比王可靠一百倍的女人也忍不住微笑。
“他”或许是一个很失败的王。
完全没有威严,子民们敬“他”,爱“他”,唯独全都不怕“他”。
没办法了。
已经变成这样了,“他”能怎么办,拿这些人压根没辙。
于是,再悠闲地、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晒太阳是借口,那行吧。“他”只是心血来潮出来,审视一番“他”的国家。
这里是,“他”一手建立的国家。
不为他人所知的莫名激昂,还有几分描述不出的情绪始终在胸口的位置澎湃荡漾,亦不受时间漫长与生死间隔的影响。
后来停下的地方,是城墙之上。
这儿所得到的落阳余光更多,不过,色泽也从一开始的淡金加重,变成了更深的紫红。
风将“他”披散在身后的银发吹起,反射霞光,但必然都不比“他”眼中的粼粼光彩更亮。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他”忽然问。
询问的对象不是随侍在身旁,紫发同样在风中飘扬的女人,而是就在他身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幼童。
想要听到回应,但又没有完全寄希望于能从这孩子口中得到明确的回答。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依然问了。
“有王守护的我们的家园,当然是最美好的了。”女人先笑着接道:“如果不是现实,我真难想象,世上竟会有这般梦幻的理想国家。”
“啊,【】,还是夸得太过了。”
“没有哦,我向您保证,我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带着对王,对陛下您的无上崇敬。”
“算了算了,你高兴就好。”
正说着。
真正应该回答的主角,被男人单方面转过身,掰过头的白发幼童定定地望了过来。
这是梦,所以幼童的面容看不真切,就跟女人一样。
一层迷雾笼罩着他的面容,也将他空洞的眼睛遮蔽——
“……嗯?”
不。
“他”看见了。
刹那一刻,与金色有相似亦有不同的双眸映入眼中。
琥铂色的瞳孔里,竟然并非预想的空洞。
太短了,太突然了。
“他”,也是他,没能及时看清,梦中的画面,就始料未及地陡然转换——
“……王……啊……”
是谁在一片黑暗中,发出了比心脏被撕裂还要痛苦万倍的悲鸣。
“陛下……王,我的王啊,我的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渐渐破碎的悲鸣之后,再起的,终于有了别的字音。
“耶……”
“耶底……底亚……”
“所……罗……门……”
“所罗门……啊啊啊!!!!”
以及。
仿若从更深的黑暗中传来的另一个声音。
轻到近乎消散,如同那人破碎的心。
“安塔希娅……姐姐……”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埃利克。”
——为什么,要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