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泠郡的二月温度并不算低,可也得穿上夹袍才成,这么一掉进去,顿时浸了个透,饶是赵佑恒水性颇好,也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岸来。
却早没了之前那颐指气使的骄傲模样,浑身上下都是湿哒哒的,甚而歪掉的发髻上还顶了片绿色的苔藓,那模样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从小到大,赵佑恒哪里吃过这么大亏,也顾不得管要接的人了,气的随手夺过旁边准备救他的人手里的长篙,就开始寻找陈毓并吴景荣的影子:
“兔崽子,竟敢偷袭小爷,今儿个小爷不打的你跪地求饶就不姓赵!”
看他气势汹汹,穿着打扮又不似寻常百姓,其他人也不敢惹,慌忙呼啦啦闪开一条道来,陈毓和吴景荣的身影一下露了出来——
因方才身上背着笨重的行李箱,吴景荣摔倒时明显扭了腰,陈毓只得先帮着把行李卸下来,全背在自己身上,两个大箱子仿佛小山一般压在身上,右胳膊上还挎了几个行李包,小小的个子几乎要被这些东西埋起来似的,饶是如此,少年竟是脸不红气不喘,还能空出左手来去拉吴景荣。
“没事儿,你快去把行李放下,我自己能站。”吴景荣慌忙摆手——那些行李箱可不是一般的沉,饶是自己这么大了,都被压得直喘气,不然,刚才也不会避让不及,被赵佑恒一下推倒。
而小毓还是个孩子,背着这些东西,可不要压坏了才好。
摆着的手却一下被陈毓抓住,微微一抬胳膊,吴景荣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站了起来。
“哎哟嗬,倒有一把子蛮力啊!怪不得敢这么横。”赵佑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手中的长篙也随之捣了过来,几乎是咬着牙道,“小兔崽子,让你也尝尝水淹的滋味儿!”
虽然被家人强制扔到官学中读书,赵佑恒最爱的依旧是武技,拳脚上还从没有输给过同龄人。
从小到大只有他欺负别人的,这么无比狼狈的被人撞到水里,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恼羞成怒之下,令得赵佑恒连平日里奉行的公平决斗的原则都不顾了。长篙一探一挽,分明当成了枪来使,竟是毒蛇般朝着陈毓刺来。
陈毓站的地方离河岸很近,身上又背了这么多笨重的东西,根本就不易闪避,真是要被扎实落了,怕是非得掉下河去不可。
可真是摔下去,又被这么多行李拖累着,想跟赵佑恒一样爬上来,却是办不到了。
“毓儿——”看到岸上喧哗也忙忙赶过来的吴昌平正好瞧见这一幕,脸色顿时一变。
想要上前阻止,却又那里来得及?吴昌平人还没到,那长篙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到了陈毓身上。
“快,下去救人——”吴昌平一跺脚,慌忙拽住旁边的船夫,下一刻,却是一下瞪大眼睛——
果然有人飞了出去,不过却不是陈毓,而是赵佑恒。
直到身子再一次荡到高空,赵佑恒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掉下去的不该是那个小兔崽子吗,怎么自己倒飞起来了?下意识的瞧瞧依旧紧握在手中的长篙,再看看下面越来越近的银白色水面,赵佑恒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怒吼,手中长篙随即变招,狠狠的在水中一拄。
方才掉过一次水,赵佑恒知道岸边的水更浅,根本淹不住自己,可就是,丢不起这个人啊。好在手里有竹篙,自己完全能借竹篙之力,飞回岸上,然后,再让那小子好看。
只是想法虽好,却是倒霉的紧——
河岸边水虽然浅,下面却是遍布鹅卵石,而赵佑恒的竹篙好巧不巧,竟是正好点在一块儿小石头上。
长篙猛地一滑的瞬间,赵佑恒立即意识到不妙,慌忙想要松手,却哪里来得及?身子根本不受控制,竟是跟着斜斜倒下的竹篙朝着远处正并驾齐驱如飞而来的两艘小船就飞了过去。
因事发突然,那艘小船完全来不及反应,见到突然出现的天外飞人,船夫下意识的就猛地掉头,想要避开赵佑恒,却不防惊慌之下,正好和旁边的小船撞了个正着,因速度太快,令得旁边的小船瞬时倾翻。
上面的人猝不及防之下,一下被掀了下来。
另一艘小船上旋即探出几个脑袋来,瞧见旁边被掀翻的小船,齐齐失声道:
“主子。”
转眼就有五六个精壮汉子噗通通跳进水中。只是瞧他们在水中扑腾的模样,显然是不善水的,能在水里勉强保持平衡就不错了,却是距离掉落水中的人影越来越远。
陈毓刚把行李放回板车上,听见声音忙回头去瞧,眼中神情明显一滞。别人看不出来,陈毓却能瞧出,方才掉下去的人中,有个年轻人明显不良于行。
心中不觉有些懊恼。虽是着恼于那少年欺负吴景荣的行径,却也不过想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要是牵连到了无辜的人,未免太不应该。
好在身边还有支竹篙,陈毓不急细思,随手掂了起来,在地上轻轻一点,人便和赵佑恒方才的动作一般,朝着河里就飞了过去。
岸上的人正在手忙脚乱的准备摇船过去救人,不提防一抬头就看见了陈毓的动作,不免纷纷出言劝阻:
“小兄弟你就别添乱了,快回来。”
一句话未完,陈毓已经飞了出去,手下竹篙更是在水中连点,竟是和方才赵佑恒的动作如出一辙。
赵佑恒的脑袋正好从水面下冒出来,见此情景,好险没给气乐了,咬牙怒骂道:
“好孙子哎,还敢学你爷爷,那就下来陪我吧。”
哪知一句话刚完,陈毓的身形已然再次飞起,几个起伏之下,竟是宛若飞燕般朝着倾覆的小船而去。
“卧槽!”赵佑恒瞧的眼睛都直了,嘴巴几乎长成了个o型,转而变为悲愤——
真他娘的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自己的竹篙第一次就柱到石头上,这小东西都在水里扑哧扑哧柱了这么多下了,都没有一点事?还未想通个所以然,陈毓的身影已经从头顶处一晃而过。
岸上却是传来了一片叫好声,却是不过片刻间,陈毓的身形已经稳立在原地打转的小船之上,双脚用力一踹之下,身形原地拔起,那艘倒扣着的小船一下翻转过来,正好接住落下来的陈毓。
岸上的人愣了片刻,齐齐叫了一声好。
陈毓却顾不得理他们,船篙在水中一撑,朝着那正被水流冲向更深水域的那个人影划去。心里却是暗暗好奇,实在是自始至终,陈毓都盯着那人,却是发现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
那人双腿明显是废了的,可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到这时候还能安然无事。这还不算,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既然没被水淹着,这人怎么不想法子回船上,怎么还拼命往水流深处去?
虽是越往河中心,漩涡越急,陈毓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转瞬间就到了那人身边,待看清前面的情形,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是男子的前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形在水中时起时伏,正被漩涡带着急速往前而去。
毕竟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但看那处漩涡的形状和水流急速旋转时深黑的颜色,陈毓也能判断出,那处地方怕是白河里最深的,而那小身影明显是不会水的,真是被卷进去,定然会有性命之忧。
忙再次掂起船篙在船上用力一点,随着陈毓的一蹬之力,小船已然游鱼似的朝着男子身边而去,陈毓则借着竹篙的力量,身形宛若美丽的峡蝶般再次飞起。
而被卷在漩涡中的小小身影眼瞧着已是只有几缕黑发海藻似的漂浮在水面上,又打着旋的渐渐就要隐没不见。
“小七——”男子早在小船飘来的第一时间,已经单手扒住船舷,手一使力,便连人带船箭似的朝漩涡中而去,却哪里来得及?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那簇头发在水中晃了几下,便旋即消失。
同一时间,哗啦一声碎响,却是陈毓借着长篙之力,从上而下一头扎进了漩涡。
那男子还没缓过神来,陈毓的身形已经再次从水中一跃而起,他的臂弯里正抱着一个紧闭着双眼的瘦弱少年。
正好男子推着小船也到了近旁,陈毓先把抱着的人送上去,又忙忙的探手,把旁边的男子推了上去,自己也随即翻身上船。
探手便要去拽那依旧昏迷的小少年,却被一只手挡住:
“我来。”
男子的声音不大,甚而没有多少起伏,却有着说不出的威慑,令得陈毓的动作不由一顿。
对方却已经倒提着那孩子的背,横放在自己膝盖上,大手在腹腔上轻轻挤压了几下,那孩子身子先是猛地一颤,然后就呛咳出几大口河水来。
看男子的模样,明显不愿自己帮忙,救人的手法又甚是精巧,陈毓倒也放松下来,默默在一旁坐了专心划船,待瞧清楚男子的面容,不觉微微一诧——
倒没想到,竟是如此英俊的一个人。
男子生着一张容长脸,两道挺秀的剑眉漆黑如墨,一双眸子宛若暗夜中的寒星,让人瞧了止不住心惊胆战。
尤其是那人明明双腿不良于行,可就是这般端坐当地,却没有一点儿狼狈不说,浑身上下竟是依旧透出一种让人荡气回肠的铁血气质。
这人的身份怕是不简单。
却是并不打扰对方救人,只专心撑船,好在船行一半,男子腿上的少年终于醒了过来,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
兄弟俩的眼睛明显有些像,只是哥哥的眼神中明显更多些杀伐决断,而兄弟的眼睛却是和山中小鹿般,多了些柔意,又因为受到惊吓泪汪汪的,竟是让人瞧着就不由心中一软。
“大哥——”少年一下坐了起来,却是探手抚向男子的腿,很是心疼道,“你的腿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