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心病好了大半,身上不难受了,心里还难受,她知道事情不对劲,却又说不明白哪儿不对劲,娇养长大的姑娘,哪里能想到旁的,只当是这些个丫头婆子欺负她年幼,尤其可恨的就是冯妈妈,仗着是叶老太太跟前用过的人,奴大欺主。
心里委屈,病虽好了,却还懒洋洋的赖在床上不起来,那几个丫头也不是头一回说进宫的话,连着冯妈妈在船上也说过许多回,可她却知道,进宫不是什么好事。
母亲就是为着这个着急上火,嘴上烧了一圈泡,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拉着她的手:“是我误了你,还想多留你两年再订亲,哪知道竟有这样的祸事。”哭得哽咽起来,气都差点喘不上。
等她再去侍疾,母亲便再没有清醒的时刻了,她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弟弟不顶事,自个儿又是女儿身,对着父亲苦求无用,再听这些三言两语,难免起了疑心。
她躺要床上装病,一时头疼一时手疼,就是不起身来,冯妈妈也一样依了她,告诉琼瑛几个:“比着姑娘在家时,还更松些。”她们都是叶家家生子,一家子都在府里当差,冯妈妈有的是拿捏她们的法子。
叶文心不是个爱胡闹的性子,静坐在床前,这些丫头又怕她气闷,可要逗她开心却不是件容易事,那些个她爱的书拿出来摆开,她看是看的,脸上却没笑影儿。
笔墨毛毡子都铺设开了,也不见她动上一笔,几个丫头无法,叶文心瞧着她们背了她交头接耳的就觉着心烦,也不要她们守着,倒把石桂九月调上来侍候。
跟前传茶递水也是她,跑腿说话也是她,一日就没有个停的时候,这一日六出煮茶,石桂侍候在旁,叶文心握了书卷,扫上两眼心底叹上两声,罗汉榻上散落了各册书籍,石桂伸手理起来,零零总总杂七杂八,光看书名,还真不知道里头写的什么。
叶文心先时看着窗外,眼儿一睇瞧见石桂正在摩挲书册:“怎么,你想识字?”石桂倏地一惊,叶文心扁了扁嘴儿又扔过一边,问她道:“园子里可有木樨?”
园子里确有一处种着桂花树,这会儿还有晚桂,剪一枝来插在瓶中,一屋子都是香的,叶文心要的可不是桂花枝:“吩咐人摘一些来,蒸些木樨香露来。”
她开得口,琼瑛满面是笑,小心翼翼应一声又道:“柜里这许多花露呢,要说应时当令,金英露也好,这会儿都晚桂了,怕蒸出来也不合口。”
“我哪里是要喝,屋里都是药味儿,蒸个花露换换味儿罢了。”叶文心说得这句,琼瑛扫了一眼石桂,石桂赶紧退出去,走到门边听见玉絮劝道:“要么用咱们带来的罢?”
换作平日必要劝着她的,可叶文心扔了书卷一阖眼儿,琼瑛也不再说,出来便吩咐道:“明儿一早去摘桂花。”
第二日一早天不亮就要起来,石桂洗漱过钻进被子,头发是湿的也顾不得了,拿毛巾吸了水,铺在枕头上,躺上去吐出一口气来,想识字不过是玩笑话,叶文心没当真,她也没当真,心里却还是觉得遗憾,那篇太上感应篇,她看了不下百遍,倒背如流,可却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会儿又背起来,等头发全干了人也打起瞌睡。
九月床上去细细碎碎不住响,她的被子不如石桂的厚,夜里不灌个汤婆子根本睡不着,石桂拉了被子盖过脸去,她的被子是上房里发的,一样的衣裳首饰,越是往上越是有分别。
单说被面儿,她的布更细些,里头的棉花也更软,九月几回想跟石桂搭话,可那一回也知道了石桂的脾气,今儿她娘又来念叨那许多,石桂必是听了去,越发开不了口了。
九月好容易铺完了床,脱了衣裳坐在床沿,半天才开了口:“石桂,你睡了没有?”半晌没等着回音,石桂早已经睡迷了眼,隔得好一会儿才应她一声。
九月眼圈一红,只当石桂故意不理会她,吸吸鼻子往被子头缩,果然叫她娘说着了,心里又觉得有些忿忿,她是提上来的,石桂却是叫贬出太太的屋子,便比她伶俐些,在这儿也是一样的三等。
有心想在叶文心跟前露脸,也好多得些赏钱,叶家抬进来那些箱子,底下人可都瞧见了,不过一个来参选的姑娘,竟能有这许多箱笼,一抬一抬不住往库里抬。
九月的舅舅在江宁宅里头当差,叶家的东西先一步送了来,数都数不尽,舅舅灌了黄汤便数着手指头:“比着姑娘家的嫁妆那也不差了。”
这么说就得有五六十抬,九月觑一觑石桂的帐子,才刚还想把这事儿告诉她,总归表姑娘只呆半年多,她们多攒下些赏钱来,往后看空院子,再想法子,哪知道她竟还记了仇,干脆闭了口一个字也不告诉她。
第二日天一亮,九月便先起来了,才想张口叫石桂,又咬住了唇,悄没声儿的穿衣起来,拿梳子通着头发,想等六出起来,再叫石桂。
石桂是警醒惯了的,一听见桌椅轻碰迷迷糊糊醒过来,翻身坐起来闭着眼睛穿衣,趿着鞋子打水洗脸,九月的心思她半点不知,出门瞧见她还问了一声早。
隔壁的之桃瑞香六出素尘也早早起来了,几个小丫头子拿了小竹篮子往院子里去,后院里铺了石子花道,这会儿太阳还没升起来,露水沾湿了鞋底,防着脚下湿滑几个丫头慢慢走过去。
隔得花圃子,便听见读书声,过了木樨香径就是至乐斋后院,听这声音是宋勉在读书,素尘咋了舌头,轻声道:“这是哪一位宋家少爷在读书?”
虽才来了几日,也知道宋家这本帐盘不清,在老太太那儿只听见提起大房子女,可这府里还有二房一家,这才问得一声。
便是晨读,这个时辰也太早了些,宋勉光身来投,除了正经姓宋之外,也没别的依仗,一粥一饭一针一线都出自宋家,除开出人头第,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宋勉在此间读书,往后科举还得回乡,若在读书上不出头,还能赖着宋家不成?越发下了苦功,恨不得悬梁刺骨,日日天不亮就起来,往后院僻静所在读书。
石桂不道长短,点了头:“像是堂少爷在读书。”六出再问这位堂少爷是个什么来历,她只摇了头:“是回乡的时候带回来的堂少爷,老爷说他文章有精气神,这才带在身边读书的。”
素尘六出彼此互看一眼,倒跟石桂凑到一处摘花,随口问了两句宋荫堂的事:“也是了,明岁又是大比之年,读书子弟俱都卯足了劲儿要跳龙门呢,表少爷这一回也得下场了吧?”
石桂一听便知叶家不知宋荫堂叫宋老太爷用了家法,这才误了科考的事,她便也不提,摇一摇头:“我才刚选上来,倒不知道少爷考不考。”
素尘这才不问了,领了几个丫头绕到树后摘出花来,一人挎了个圆底儿小竹篮子,上头系着红丝绦,素尘指指那开得正好的几株晚桂:“捡这上头花束多颜色正的摘下来,路上误了功夫,若不然姑娘还该做些香球串儿的。”
底下的花落得满地金黄,上头的花要摘却难,石桂半日才摘了两三把,这点儿怎么够蒸花露的,把小篮儿里的都倒进铺了软巾的竹篓里,浅浅才能埋过一掌,可这地儿的桂花树总不能摘得光秃秃。
她拎了篮子往后头绕,沿着小径种的花树,越是往里越是无人采摘,才刚一绕进去,就看见宋勉正坐在石上读书。
石桂对这个少年很有好感,敢孤注一掷过来投奔,就算是绝了再回乡的路了,那一回宋老太爷可没顾及兄弟情份,也不能顾着兄弟情分,祭田祭器原就是代代嫡子相传的东西,宋老太爷拿出祭田的租子收成来供宋家子弟读书,弟弟却贪没了去,他自个儿不出面,派了长随送信,狠骂了弟弟一通。
宋勉把这事儿捅到老太爷的面前,便是回了乡,也无处可站脚存身了,父亡母死,除了这条路还能绝境逢生,也确是没有旁的路好走了。
宋勉一身青衣,手背在身后,阖了眼儿背书,一长篇背下来,听见耳朵细细索索的声音,笑着回了头:“你来了?”
石桂正抱了篮儿,眨巴了眼睛,心头大窘,要是撞破了什么事,可不好说,只知道宋勉同她一样,耳尖烧得通红,再没想以钻进来的竟是个小丫头子,两个正讷讷无言,石桂确不知道怎么搭这话头,就听见轻轻一声“喵呜”,树丛底下钻进来一只大肥猫儿来。
前爪向前伏在地上,肥屁股翘起来,尾巴高高竖直,伸了个懒腰,抖了满身的黄毛,这才冲宋勉奔过去,绕着他的脚转了两圈,拿头去蹭他的腿,喉咙口呼噜两声,跟着就坐定了仰头看他。
宋勉从袖子里掏出半块饼儿,那猫儿低头就吃,少年伸手揉它的脑袋,它一动不动凭着他摸,吃了一半儿还抬起头来喵呜了一声。
石桂看得呆了,这才知道宋勉才刚说的那一句“你来了”不是冲着她,而是在说这只斑斓大黄狸。
大黄狸埋头吃了饼儿,又绕着宋勉打起转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猫,钻进宋家来,在这儿晒太阳,恰巧碰着了宋勉,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吃的熟得更快,宋勉日日在此读书,它就掐着点儿过来转一圈,讨些吃的。
石桂是听见院里头池子边扔着啃了一半的鱼骨头,院里原来野猫儿就不少,看花园子的人每到春日里闹猫儿的时候,就要抓了一批赶出去。
各房里确是养了猫儿赶老鼠,老太太屋里头养的那是西域来的波斯猫儿。叶氏院里头是只落玉垂珠,野猫儿品相不好,主子们是不养活的。
石桂看着宋勉喂猫儿,一面逗那猫一面拿余光打量她,到底少年人面皮薄,石桂干脆笑一声:“堂少爷安好,我如今调到表姑娘房里,姐姐们差了我来摘花儿,扰了少爷读书,真是罪过。”
宋勉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他这样早出来,也没个小厮书僮跟着,平素便不拿他当少看待,这会儿也摆不起少爷的谱来,对石桂更是一回生二回熟,送砚台送菱角探病的全是她,冲她笑一笑:“无事,也没扰着我,你办你的差事罢。”
石桂拿了小篮儿摘桂花,就听见身后喵呜喵呜的直叫,回头一看,那只大肥黄毛狸,正侧躺着露了半个肚皮,等着宋勉替揉毛。
宋勉揉揉它,一摸就怔住了:“它,它可是要生小猫崽子了?”
石桂凑过去看,那猫儿忽的翻过身来,肚皮坠坠的,果然是有了小猫在肚里,宋勉皱了眉头:“这可……”
他连自个儿一个人在至乐斋里都不成了,何况还要照顾大猫小猫,石桂看着这只猫儿缩在他脚下,也知道他不能养,道:“要么,往厨房里送去?院子里头的小厨房也要养了猫儿防老鼠的。”
宋勉也别无它法,看了石桂:“那便烦你把它送到厨房去。”抱了猫儿在怀里,要递给石桂,石桂还没伸手,那猫儿就喵一声,挥了爪子挠了宋勉一下,跳下来飞快钻进树丛里。
猫儿跑了,篮子也打翻了,撒了一地的桂花,宋勉还叫挠破了皮,石桂随手带着帕子给他按住伤口。
石桂有些心虚,又怕宋勉挠出个好歹来,心里还迷糊,嘴里脱口而出:“赶紧拿盐水洗一洗。”拉过来细看,得亏着没有破皮,只红了一道,没出血。
石桂这才松一口气,要是得了病,就是她的罪过了,这猫原是想挠她的,没成想宋勉替她挡了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