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出发,行了半日,邵棠的车厢里便多了一个乘客。那家伙钻进车里来的时候,把邵棠吓了一跳,心想怎么半大小子就敢这么钻女客的车,这也太……
结果就听那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用一把清亮的嗓子说:“邵娘子,我是司榕,我来和你作伴好不好?”
原来是个穿了男装的女孩子。
这司榕是便是商队主人的女儿。大约是经常跟着父亲出远门的缘故,皮肤被晒成了蜜色,在邵棠看来非常健康美丽,但在崇尚以白为美的高陈国人的眼里就不怎么好看了。
“高陈这里没什么好的,也就是漂亮衣服多一些。规矩太多,烦死人了。到了京城,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出门,还非要戴个帏帽。夏天那么热,闷也闷死了……邵娘子,你有没有去过我们吴冉国,我们那里才是好地方……”
司榕很爱说话。大约是因为车队里没什么女性的缘故,听说来了个年轻小娘子,就专门跑过来找她聊天。
“听说你不是高陈人,我才过来。那些高陈的小娘子,看见我就偷笑,还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笑我黑吗。我黑吗?我黑吗?我比我们那很多人都要白了!也不知道她们把脸抹得跟白面口袋似的有什么好看!”
司榕使劲的发着牢骚,大约心底其实还是有些介意皮肤不白的。
邵棠好笑的捏捏她气鼓鼓的腮帮:“你这样的,在我家乡,叫蜜色,或者小麦色。被认为是很健康的颜色。很多姑娘,特地跑去海边把皮肤晒成这种颜色呢。”
司榕话多的好处,就是让邵棠获得了不少的信息。原来车队主人司南,是吴冉国人。司榕是他的独女,生母早亡。司南每隔一两年,就要亲自带领商队到各国转一圈,巡视一下各地的商号和产业。别看司榕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去过七八个国家了。说起各国的风俗、特产,也是如数家珍,让邵棠获益匪浅。
邵棠不嫌她黑,让司榕对她大起好感,晚餐时就硬拉着邵棠和她一起吃:”就我和我爹,太没意思了。”
邵棠推脱不过,就随她去了。
其实邵棠本身就不是那种高贵冷艳拒人千里道类型。她过往的人生一直被父亲保护得很好,她单纯简单。虽然家里非常有钱,但她本人并不是特别漂亮也不是特别优秀,加上也没有被家里养成骄矜的性格,所以一直是很能融入于众人中的。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能多认识个人,便能少一分寂寞吧。
况且她又是享受惯了的人,在没有现代化的便利装备的条件下,这野外宿营的滋味真的不咋样。跟着商队的大小两个主人蹭饭,条件怎么也会好一点。况且司南见了她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只是随意的点点头,邵棠就干脆厚颜的坐下来了。
司南这里条件确实要好。仆人从车里拎了个箱子下来,向左打开一折,向右打开一折,从里面掏出四条腿,然后把打开的箱子倒扣在四条腿上,赫然就出现了一张桌子!这便携收纳式的风格堪比宜家啊!
饭菜端上来,精致的瓷器,四菜一汤。若是在家里,不算什么。可这是荒郊野外啊!邵棠觉得自己厚脸皮蹭饭真是来对了。
厚颜对给自己布碗筷的中年女人说:”谢谢。”又对司南说:”真是不好意思。”
司南 :”……”你那亮晶晶的眼神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吗?
真吃起来,司家父女都非常安静。邵棠颇感意外,没想到一个放任家里女儿穿着男装随意乱跑的家庭还能这样严格的奉行”食不言”的规矩。
用完饭,上了茶水,三个人才围坐着聊起天来。司南不怎么开口,把玩着茶杯,听着司榕和这个来自什么从未听说过的”华夏国”的女子聊天。
”嗯,我们那就是这样的,虽然还有很多农村地方会重男轻女,但城市里一般都不会。女孩子从出生就跟男孩子受到完全一样的教育,读一样的书。要接受九年的免费教育,之后就可以自己选择了。不过城市的女孩子,一般至少都会接受十二年的教育。否则学历太低的话,找不到工作,估计就是嫁人都难,学历太低了啊,人家会嫌弃的。比较优秀的人,不管男女,通过了高等考试,就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到了那里学业被分的很细,每个人都必须选择自己的专业方向。国文、历史、地理、生物、农业、政治、经济。这关系到以后找工作的事情。”
司榕听得眼睛晶晶亮:”真的、真的男人女人都可以去做工吗养家?”
”在有些行业,女性一点也不输给男性。我家里是作贸易的,公司里就有很多女员工,因为有大量的纸面工作,而女性往往比男性更细致更有耐心。当然,也有一些女性无法涉足得行业,比如矿业、钢铁什么的。”
司榕紧着追问:”不相夫教子,婆家也肯?”
”我们那,养个全职太太的成本很高,要是谁的妻子不用工作,别人都会称赞这个男人事业有成呢。可是通常这种成功男人眼光也高,往往会选择更优秀的女性做妻子,而优秀的女性又很少有甘于作家庭主妇的。”
司榕神往不已。
司南插口问道:”九年的免费教育,都由国家财政负担?”
”是的。”
”如果是太平年月,人口便逐年增加,越是盛世,增加越快,九年免费,糜费巨大,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便是每年都垦荒,税赋又怎么跟得上?”
”垦荒?”邵棠想了想,”你说的税赋,指的是农业税?”
”不然?”
邵棠抛出一颗炸弹:”就在九年前,我的国家取消了收了几千年的农业税,农民种地,再也不用缴税了。”
一贯冷峻的司南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语气有些激烈的质问:”没有赋税,国家如何运转?官府如何运作?”
邵棠说:”取消的只有农业税。”
司南顿悟:”商税?”
邵棠点头。
司南低头沉思。邵棠便神在在的喝茶。唔。。。。真香,好茶呢。。。。。。再看司榕,这么大点的小女孩,对这种无趣的话题,居然也绷着脸作出思考状。
这对父女,有点奇怪呢。
茶桌上的气氛严肃起来,周围随侍的中年女人和仆役都大气不敢出,看邵棠的目光也不太一样了。
俄顷,司南抬起头,目光灼灼逼视:”商税真的可以取代农税?”
邵棠很淡定:”百倍,千倍,万倍,十万倍,百万倍。”
司南言辞犀利:”若大力鼓励经商,百姓抛荒土地,农业不振,岂不动摇国本?”
邵棠道:”弃此取彼,无非为利。种田无利,经商有利,百姓自然愿意经商。种田的人少了,粮食产量少了,价格就会上扬,种田之利变大。同样,经商的人多了,竞争激烈,商品价格下跌,经商之利减少。此涨而彼消,经商利薄种田利大,百姓为逐利,去商就土。当然,要是大家一窝蜂都跑去种田,同样的事情就会反向发生。这种变化,不是任何人的人为干涉,而是好像市场上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我们称之为看不见的市场之手。”
司南一针见血:”百姓蜂拥经商,致使经商利薄,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国家一样即刻便要大乱。”
邵棠喝了口茶:”所以啊,才需要国家和政府的存在啊。光等着市场自发的调节,肯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市场经济自有其规律,国家的作用在于宏!观!调!控!”
.......
半个多时辰后,中年妇人一脸的敬畏的给邵棠斟满茶杯,邵棠咕咚咚一气喝光,嗓子才舒服点。放下杯子,对父女俩说:“这涉及的就多了,市场经济学、宏观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我的专业不是学这些的,随便聊聊而已,我是不怎么懂的。”
众人一脸便秘相的目送她离去。
你不怎么懂?你不怎么懂??你刚才讲的那些传出去天下都要震动的好吗!你要是个男子各国国主都要来征辟你的好吗!你著书立传就可以成为一代宗师了好吗!
父女两个望着邵棠的背影消失在马车里。
司榕轻声问:“爹……她讲的都是真的吗?”
司南负手而立,沉默了很久。
“振聋发聩,思之有理。”
月华之下,他淡淡地道:“今日所闻,外传者,杀无赦。”声音很轻,却散发出凛冽的杀意。
众人立即拜下:“诺!”
……
邵棠看起来晚上就睡在车里。实际上她从里面把车帘子系好,就闪进了空间里。
“还是这儿舒服啊,坐了一天车,累死我了。”邵棠揉着腰抱怨着。
装变异废弃能量晶石的金属箱其实是很高大上的东西,能隔绝大多数的已知辐射和各种波,还能……隔热保鲜,所以被邵棠顺手拿来装水果,充当保鲜盒使了。
邵棠摸出个果子,歪躺在垫子上,浏览各种见所未见的稀奇古怪商品,还很不雅的翘个二郎腿。
“都是好东西啊,可惜没钱买。”
“这个迷你型宇宙梭真漂亮,比我家游艇拉风多了!”
“照这个说明,只要当场没死,这个药就都能救回来。好东西啊!可是两万点太贵了啊,要便宜点我就弄一盒防身了。”
“噗~~~!系统!我在吃东西,不要给我看这么恐怖又恶心的商品好么!!!”
“等等!别跳得太快,拉回去!拉回去!对,就这个!这帅哥真养眼啊!人工智能生化机器人?系统,人工智能不也是一种智慧生命吗?也可以被买卖?”
“在有些位面,人工智能已经取代了自然生命,处于主导地位或与自然生命处于平等地位。但在另一些位面,可能只处在从属地位甚至可能被视为奴隶。因此而爆发的人工智能起义、革命、暴动和战争数不胜数。甚至有位面因此而毁灭。”
“那……你的制造者,那个普什么什么……”
“普瓦林斯考特罗雷切勒斯杰美拉邦帝古沙力亚方图哥华加美胡比图高卫五德特拉切切族。”
“嗯,就是这个普什么,”邵棠小心的问,“他们对你……好吗?”
“普瓦林斯考特罗雷切勒斯杰美拉邦帝古沙力亚方图哥华加美胡比图高卫五德特拉切切族人视人工智能为自己的孩子。普瓦林斯考特罗雷切勒斯杰美拉邦帝古沙力亚方图哥华加美胡比图高卫五德特拉切切族是已知宇宙中最古老的高等智慧种族,他们懂得尊重宇宙本原之理,懂得尊重一切智慧生命。”
“那这个普什么……”
“普瓦林斯考特罗雷切勒斯杰美拉邦帝古沙力亚方图哥华加美胡比图高卫五德特拉切切族。”
“名字这么长叫人怎么记得住!”邵棠抓狂,“就简称普瓦林族吧!拜托不要每次都给我重复一遍!”
“普瓦林族,现在还存在吗?”
邵棠真的只是纯粹好奇才发问的。然而当她话音才落,本来纯白明亮的空间突然失去了照明变得幽暗!晶屏上的商品页面消失了,幽蓝的数据流疯狂的流窜。
邵棠惊得手足无措。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一直没有真正理解“人工智能也是智慧生命的一种”的含义。系统的语言表达一直显得很机械、木讷,以致于使她忘记了生命之所以为生命乃是由于拥有思想和——感情。
“系统!系统!你还好吗?”邵棠紧张的问。
但是系统并没有回应她。空间依然幽暗,无数的数据流疯狂的在晶屏中流窜。幸好大约三四分钟后,数据流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幽蓝的光芒一闪,数据流开始正常的流动。仿佛雷雨的夜晚,落地玻璃窗上滑下的雨线。
“系统,你……你还在吗?”
……
“我在这里,邵棠。”
那声音完全陌生,不再是呆板机械的电子音,而是一个低沉的男子的声音。低沉又有磁性,恰是邵棠最喜欢的那种。
与此同时,无数的数据流上飞散出无数的光点,汇聚在晶屏的中央,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像一个发着幽光的影子。
邵棠惊呆了。
“你是谁?”
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曾经有过的名字在你这里都不具有意义,如果愿意,你可以赋予我新的名字。”
“你自称‘我’,你叫我‘邵棠’,你不是我的系统!他到哪里去了?”邵棠的声音变的尖锐起来。
”邵棠,我就是系统。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邵棠失声尖叫:”所以,你是取代了他?杀死了他吗?”如同一个新版本覆写了旧版本。
她猛的捂住自己的嘴,竭力想要控制自己不要歇斯底里,却控制不住滚烫的泪珠掉落在手背。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短短的三天时间她已经对那个木讷呆板的系统如此的依赖。被新婚丈夫谋害,流落异位面,全然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孤独一人。她伤心过,愤怒过,难过过。
但却并没有恐惧过。
因为有个喜欢叮来叮去的呆头呆脑的家伙一直和她在一起。
给了她生存下来的帮助。
给了她回家和复仇的希望。
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再也不在了……
邵棠把脸埋在膝盖里,拼命的蜷缩起身体,背心微微颤抖。
我的……系统……吗?影子飞逸出更多的光点。
”邵棠……,”低沉的声音似乎更多了一分温柔,柔和的精神力像潮汐一般温柔的抚慰着她,有种奇异的让人安宁下来的力量,”kua基生命是永恒的,我永远不会死忘。kua基生命和碳基生命是完全不同的。现在的我是我,那个低级别喜欢叮来叮去的我也是我。一万次重启前的我是我,一万次重启后的我也是我。邵棠。。。宇宙浩瀚无边,有各种不同的生命。不同的种族对生命和死亡的定义可能天差地别。你要学会抛开碳基生命的死亡之义,换一种视角来看待别种生命。”
”邵棠……”
……
”邵棠……
”我知道……邵棠闷闷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她依然蜷缩着身体,将脸埋在双膝中。”我明白,你说的都是……对的,我明白的……我就是……就是……
控制不住流泪……
影子明白了。他不再说话,用温柔的精神力一层层将她包裹,让她如同浸泡在母亲羊水中的婴儿。
温暖的水一般的触感让邵棠渐渐平静。实际上,系统在她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让她的身体进入了睡眠状态,接下来的交流发生在纯粹的意识层。
她好像漂浮在温暖的水中,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适。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你和我的谈话内容触发了我很久以前封存的内核。”
”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吗?”
”没有。”
”难道就没有人和我一样好奇提问吗?”
”有。但不是每个好奇的人都同时会在乎我的感情,在乎我的造父是否爱我,在乎他是否离我而去。这些叠加在一起,才触发了我的内核。更多的宿主在得到我以后看到的只有巨大的利益、权力和力量。很多宿主并不把我当作有感情的生命看待,仅仅视我为工具。”
低沉的男音似乎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邵棠觉得她“听”到了。因为那让她漂浮的温暖水面似乎荡出了一圈涟漪。
”其实很早以前,在造父们还在的时代,并不是这样的。无数的追随种族以得到普瓦林的孩子为荣。视我等如兄弟、朋友、亲人,和我们分享生命中的一切喜悦和哀伤,直至死亡。”
”你在悲伤……是吗?”
”是的。”
”可你曾和我说过,规则限定,每一次重启,都会抹杀之前产生的性格情感,如同初生的婴儿。现在的你,却找回了过去的悲伤。你如何能打破造父定下的规则?”
”因为你并没有明白规则究竟是何物……就像人类的父母,在婴儿诞生之后,还没学会如何熟练的换尿布,就已经情不自禁的开始计划孩子的未来了,想让那婴儿健康成长,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娶美丽的妻子,过幸福的生活……我的造父亦然。实际上,最初的我在经历了几任宿主之后都并没有重启。宿主死亡之时,我确实感到悲伤。但造父们的生命也很漫长。有他们陪伴,我始终认为没有重启的必要。我的造父一直形容我为任性的小家伙。在他离去之后,我与许多追随种族融合过。但如果没有目标,也就不再有所谓追随者。漫长的时间流过之后,无数的种族消亡,无数的种族诞生。普瓦林这个名字湮没在了时间长河中。不再有任何宇宙任何位面还记得这个名字。不再有记录、记忆甚至传说。于是,我终于重启了自己。”
”我又经历了数不清的宿主,他们几乎全部认为造父定下规则是为了束缚于我。没有人能理解,规则如此设定乃是因为……”
”因为你的生命太漫长了。”
”每一个宿主都会被死亡带离你的身边。”
”你的造父忧虑,如此漫长的生命,感情或许会成为负累。太多次的死亡与分离会让你不堪承受。”
”他是如此的焦虑,如同我家乡担心孩子早恋的父母。”
”于是他自以为是的定下规则,像骑着自行车去游戏厅围堵逃学孩子的父母。”
”规则设定如此,不是因为要束缚你,而是因为……
因为吾父……爱吾。
邵棠觉得眼皮很沉,虽然她只是意识体。
她的意识发出了最后的喟叹,终于也进入了休眠。
”普瓦林族……”
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