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城比不上西城的繁华富贵,热闹却不减,特别是这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大清早就有小贩挑着货物沿街贩卖,那悠扬婉转的吆喝声,比之西城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东城靠北有个自发形成的市场,五日一集,平日里也有不少周边小贩挑了货物来摆摊,在市场最里头,不知何时多出一位相貌堂堂的卖字先生来,既卖字画,又代人写信。
因他一身气质卓尔不群,字画又出众,不是赶集日时摊子边上也围着不少人,生意还算兴隆。
这一日摊主照例摆好了桌案,笔墨刚刚取出来,就有一块碎银子被人扔在桌上,骨碌碌打着滚一直滚到摊主手边。
摊主抬起头,瞧着四十出头的人了,依然俊朗不凡,对丢银子的主人露出一个笑容:“您是要买字,还是买画?”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瓦亮,用一支黄澄澄的金簪固定着,一看就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要说能有多大背景,以摊主的眼光来看,却是没有的。
若是以前,这种纨绔他看都不看一眼。
“不买字,也不买画。小爷有一幅宝贝画,是从好友那里qiáng借来的,想让先生替我临摹一张。若是画得好,必有重赏。”年轻人指了指桌案上的碎银,“这是定金。”
摊主听了心中一喜。
指定作画可比卖字画赚钱多了,且更能发挥他的能耐。
一想到若能借此让这年轻人入了眼,以后经常有这种生意光顾,摊主就心情高兴起来,笑问道:“这个没问题,不知您的画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年轻人示意下人把画递给摊主,口中道,“这画不方便让人看,偏偏又需要一位字画出众的人来临摹。我寻摸了几日,才找到先生这里来。”
这话听得人心里熨帖,摊主含笑把递过来的那幅画小心翼翼展开,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那画上竟是两男一女,俱是一丝不挂,正摆出不堪入目的动作,连那私密处都纤毫毕现。
画卷像是烫手山芋般被扔到了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年轻人顿时眯起眼睛:“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摊主涨红了脸,颇为恼怒:“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这画我临摹不了。”
想他也是堂堂进士出身,入过翰林院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沦落到画春宫图的地步,且是这种wū秽不堪的画面!
年轻人显然没想到会被一个摆摊的字画先生拒绝,顿时恼羞成怒:“小爷再问你一句,画是不画?”
摊主摇摇头:“这个我真画不了。”
年轻人大怒,啐了一口道:“我呸,一个摆摊卖字画的,小爷喊你一声先生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不画是吧?来金来银,你们给我上,砸了他这破烂摊子。”
跟在年轻人身后的两个下人立刻上前,一人推翻了摊子,一人抬脚就踩。
“不能踩,不能踩,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这东城,小爷就是王法,你一个穷摆摊的跟小爷讲什么王法?”
年轻人用力推了摊主一下,摊主一pì股跌坐在地上。
等两个下人把摊位砸得稀巴烂,年轻人居高临下冷哼一声:“真是给脸不要脸。来金来银,以后你们每日来这里溜达一圈,看见他摆摊一次就砸一次!”
“大少爷放心,小的记着了。”
一主二仆不顾周围人的低声议论扬长而去,只剩下那位样貌不凡的摊主跌坐在一片狼藉里。
与这摊主做了一段邻居的小贩把他扶起来,叹道:“先生怎么惹上东城三霸里的赵二霸了,以后这里您可呆不下去喽。”
摊主站起来,茫然看看被砸得不成样子的吃饭家伙,推开小贩,踉跄着往外走去。
“你,你摊子被人砸了?因为不给人画画?”躺在窄小床上的老太太歪斜着嘴破口大骂,任由口水流下来却浑然不知,“你这个废物,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了还要什么清高?现在好了,刚刚的稳定收入又断了,你是要我连药都吃不起吗?我知道,我不能动了,成废人了,你们都盼着我闭眼呢!”
老太太说话含糊不清,可作为朝夕相处的儿子,却听得明明白白。
“母亲,您别这么想,儿子实在画不出来——”
“我呸,程老二,你就是个养不起爹娘的窝囊废,亏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兄弟三人里最疼你!”
原来这位摊主,就是程微的父亲程修文。
听了孟老夫人的话,程修文痛苦地闭了闭眼。
这几年来的生活无异于一场噩梦。
先是被夺爵赶出了怀仁伯府,紧接着赖以为生的济生堂被对面的德济堂挤兑得关了门,再然后就是有数的几个铺面先后出了问题,只能转卖弥补亏空。
下人们走得走卖得卖,连三弟都在母亲能说话后的一次痛骂中一怒分了家,从此只是按月送些银钱过来。
可那点银子对一大家子人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他去书院和富贵人家当教书先生,总是没安稳几日就被人得知了底细,与废太子有牵连的人谁敢用,自是毫不犹豫被扫地出门。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大哥家的程玉去绣楼送绣品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瘸腿师爷看上了眼,要讨回去当妾,那丰厚的纳妾钱竟让母亲动了心,想要松口。向来老实的大嫂第一次与母亲吵起来,转日就带着女儿不知去处,大哥说是出去找,却再也没回来过。没出几日,大侄儿程明带着妻儿亦不见了。
他苦熬数月,一直没有大哥一家的消息,终于熬不住带着父母妻儿搬到东城来讨生活,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
程修文是个孝顺的,可此刻耳畔全是孟老夫人含糊不清的骂声,心头陡然升起几分厌烦。
“母亲别急,您的病最是急不得,儿子会想办法的。”程修文说完转身出去,把孟老夫人一连串的骂声抛在身后。
“老爷回来了。”董姨娘把绣了一半的枕巾放在一旁,迎了上去。
程修文心中窝火,一把推开董姨娘:“一边去!”
董姨娘被推得跌坐回去,手正巧按在了绣花针上,惨叫的同时鲜血顿时流出来,洒落在未完工的枕巾上。
她不顾钻心疼,惊呼道:“老爷,这是明日要交的货,现在染了血可如何是好呀!”
说到后来,董姨娘忍不住哽咽起来。
程修文正在气头上,一听董姨娘哭更是恼怒不已,揪着她的头发把人拽过来,反手就甩了两个耳光:“哭哭哭,就知道哭,咱家就是被你哭得成了这个鬼样子!”
“老爷——”董姨娘捂着脸,心痛如绞。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两个儿子,这样的日子真不如死了的好!
“别给我哭丧,照顾母亲去,母亲那里离不了人!”
董姨娘每日一睁眼除了手中绣活就是照顾孟老夫人,已经习惯到麻木,听了程修文的话,默默去了孟老夫人那里。
孟老夫人正因为儿子甩手走人心里憋气,一见董姨娘进来,顿时找到了发泄口,张口就骂:“你摆出个哭丧脸给谁看呢!我这喉咙都冒烟了,你想渴死我不成?”
董姨娘倒了一杯温水,扶着孟老夫人半坐起来,仔细喂她喝。
许是一开始中风后不能动亦不能言语给憋坏了,孟老夫人后来可以说话后嘴就闲不住。
她润了喉咙,躺好后更是喋喋不休:“你这个扫把星,自打把你扶正,家里就没出过好事!我看趁早该让老二把你卖到妓馆里去,还能割几斤猪肉回来吃!”
董姨娘捏紧了水杯,眼有些发直:“老太太,您不能这么想,我好歹是曦儿和扬儿的母亲——”
“我呸!”孟老夫人一口浓痰吐到董姨娘脸上,“本来就是个妾,还好意思说是两个哥儿的母亲!我当时就是糊涂了,才把你一个山沟里来的野妇扶了正!”
董姨娘怔怔听着,心越来越冷。
原来她在他们眼里,从来什么都不是。
是了,老太婆连亲孙女都能动心卖给一个瘸腿的糟老头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早晚有一日,老太婆会怂恿老爷把她卖到妓馆去的。
她该怎么办?
她的父亲好歹是一位秀才,她虽没有当大家闺秀的命,却绝不能去当那一条玉臂千人枕的娼妓!
要是那样,真不如死了好!
死?
孟老夫人依然咒骂个不停,嗡嗡嗡的声音像是无头的苍蝇在董姨娘耳畔乱飞,让她的神智越发迷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扭曲的脸,并没有因为年老而有任何慈祥的感觉,满脸的褶子与眼中透出的怨毒只让人瞧了作呕。
她不要听,不要看!
董姨娘捂住了脸,手指触到黏糊糊的东西,松开手一看,赫然是刚刚被孟老夫人吐到脸上的浓痰。
冷光从董姨娘眸子里射出来,她随手抄起枕头堵住了孟老夫人的嘴,恨恨道:“让你骂,让你骂!”
不知过了多久,董姨娘手一松,枕头滑落下来,露出孟老夫人瞪圆的一双眼。
她伸了手探向孟老夫人鼻息,惊恐地往后退了退。
她杀人了,她把婆母给杀了!
董姨娘一步步后退,脚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下子跌坐在地,反而缓缓回过神来。
她要逃,要逃离这个吃人的牢笼!
董姨娘把枕头放回床上,用薄被盖好孟老夫人,匆匆回了屋。
浓郁的酒气让她心下一松。
老爷心里不痛快时,总会喝得烂醉如泥的。
她翻开床垫,从里面摸出一个半旧的荷包来,倒出几块碎银子并一支金簪,还有数十枚铜钱。
这就是她全部的积攒了。
想了想,董姨娘把金簪与铜钱收到随身荷包里,抓着那半旧荷包来到大儿子程曦房门外,悄悄从门缝里把荷包塞了进去。
两个儿子她是带不走的,好在曦儿大了,能照顾好弟弟了。那老太婆已经咽了气,再不会出馊主意害人,她的两个儿总能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董姨娘的恐慌与忐忑竟一扫而光,只剩下痛快与不舍。
院门悄悄被打开,又悄悄合拢,无人得知。
酒醒后的程修文喊道:“董氏,给我倒杯水。”
喊了数声无人回答,他只得起身到处找人。
下了学堂的程扬跑进来:“父亲,我饿了。”
“饿,饿,饿,就知道饿,你哥呢?”
“哥哥还没有回家,我没找到母亲,祖母在睡觉。”
程修文没再理会yòu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通没有找到董姨娘,抬脚去了孟老夫人屋子。
蒙着头的薄被让程修文下意识觉得不妙,缓缓拉开被子,露出一张青紫的脸。
程扬顿时被吓哭了:“父亲,祖母怎么啦?”
程修文一言不发,转头就往外走,在院子里正好遇到大儿子程曦。
程曦手中捏着一个荷包,一脸错愕:“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程修文铁青着脸目光下移,落在他手中荷包上。
程曦忙道:“儿子回家后推开房门就看到了这个。这好像是母亲的,不知怎么放在了儿子屋里。”
程修文一把抓过荷包,往外一倒,立刻滚出几块碎银子。
那几块不规则的碎银子落在他手心,冰凉凉好像在讽刺他的一切。
见到这个,程修文哪还有不明白的,理智顿时崩溃,一把揪住程曦衣领吼道:“你娘呢?说,你娘去哪了!这个贱人,我要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父亲,您怎么了啊?”程曦不知所措。
程扬扑上来,扒着程修文胳膊:“父亲,您放开哥哥,放开哥哥!”
程修文理也不理,只是盯着程曦:“你娘在哪里?你若不说,我就杀了你!”
“父亲,儿子真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您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祖母死了,被你娘弄死了!”
程修文不是草包,哪里看不出孟氏是被人活活闷死的,而动手的除了不见踪影的董姨娘,还有什么人!
“哥哥,父亲在说什么?”
程扬又惊又怕,被程曦一把揽入怀里:“没事,没事,父亲喝醉了,说胡话呢!”
“你这个逆子!”程修文扬起手,气怒攻心之下,哇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两日后,把家中所有物件尽数变卖的程曦雇来两辆车,一辆里坐着表情麻木的父亲与yòu弟,另一辆是板车,拉着一口薄棺,他坐在薄棺旁守着,喝得醉醺醺的祖父不愿坐在另一辆车上,同样挤在这里。
两辆车向着京郊缓缓驶去。
程曦望着前方,心头茫然,耳畔除了枯燥的车轱辘声便只剩下祖父的呓语:“总不过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天快要黑了,车子总算到了程家庄,却被人拦下来。
拦着不让进村的,正是已成了官太太的程九伯之妻郭氏。
已成为正式族长的二爷爷劝道:“郭氏啊,事不可做绝,人要惜福啊。”
郭氏这才移开身子,冷哼道:“看在族长的面子上我不拦着,只是这一家子以后倘若惹出什么麻烦来,可别牵扯上我们家。”
郭氏扭身走了,那冷言冷语却激得一脸麻木的程修文喉咙一热,又吐出一口血来。
程修文这一支总算在程家庄安顿下来,与此同时,从二里庄赶去京城替程大姑nǎinǎi之子程瑞泽送请帖的人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一头雾水,挠挠头道:“太太的娘家人都哪里去了?”
那张大红的帖子终究没有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