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羽,别怕,我,带你,出去——”霁云艰难地从地上起身,把穆羽背上肩头,哪知脚踝处瞬时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噗通一声仰躺在地。
“哗啦——”又一根横梁轰然落下,正正堵住前面的路。眼看外面已是一片火海,别说带上穆羽,就是自己一个人,从这片火海中冲出去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爹,阿逊——”霁云内心绝望至极,却也知道,这两个至爱之人,此生怕是已经无缘再会!
眼看火势即将蔓延过来,反倒是自己方才所处的囚室,倒还相对安全些,霁云艰难的抱着穆羽一步步往里面挪去。
又一次重重跌倒在地后,穆羽终于痛醒过来,茫然地瞧着缩在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的霁云:
“我,死了吗?”
“不对,我一定,是,在做梦……”
嘴里说着旋即闭上眼来,阿开说过,即便黄泉路上,也绝不会和自己同行!也就在梦里,阿开才愿意这么抱着自己,就像上一辈子,就如同七岁时那个冰冷而残酷的风雪之夜。
原来人死后也会做梦的吗?
真好,黄泉路上,有这样一个美梦,便是喝下孟婆汤时,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穆羽——”霁云呆了一下,抖着手指放在穆羽鼻下,呼吸果然更加微弱,说是气如游丝,一点儿也不为过,这是,油尽灯枯了吗?
忙从怀里摸出金针,便想去刺穆羽的穴道,手举到半空,却又缓缓垂下,扶起穆羽,让他斜倚在自己身前,好更舒服些,嘴里喃喃道:
“穆羽,这样死了也好,可以不必再受烈焰焚僧苦……”
那样活活被烧死的滋味儿,一定很痛吧?
怀里的身体却剧烈的痉挛了一下,穆羽一下睁开眼睛,想要坐起来,却再次无力的跌倒在霁云怀里——破了一个大洞的铁栅栏,关着阿开的囚室,肆虐的火舌……所有这一切,无不昭示着,他们还在宝和宫中!
有了这个认知,穆羽又惊又怒:“阿开,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醒了?”没想到穆羽没死,霁云怔了一下,神情柔和,“你忘了,我的腿伤了,根本就跑不出去。这样也好,黄泉路上,咱们俩正好做个伴——你不知道,我其实,很胆小的。”
“对了,穆羽——”故作轻松的对穆羽笑道,“你功夫那么好,要是阎罗王要打我板子,你好歹护着我点——”
“胡说,什么?”虽然无比眷恋,穆羽却拼命地想要支起身子离开霁云的怀抱,“现在,快走——”
竟是一把揪住霁云的衣服,抬手就想往外掷,却被霁云紧紧抱住胳膊:
“穆羽,别傻了,已经,出不去了——”
一语未必,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崩塌声,通往外面的路已经全被封死!
“阿开,你,怎么,这么傻——”穆羽怔了片刻,明白霁云定是不愿抛下自己一人逃生,叹了口气,无力的软倒在霁云怀里。
许是方才勉强发力的缘故,脑袋愈发沉了,火苗的灼热气息烘烤的人身上发烫,明明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要碎掉一般,没有一处不痛,穆羽嘴角却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即便心里也是全然的欢欣,“罢了!只要你,不,嫌弃——你,方才说,阎罗王,会打板子?”
“是啊。”霁云轻笑了一声,心里升起一种很是奇妙的感觉,再没想到,再次告别这个人世的时候,竟是会和穆羽,在一起!
“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前世你对我做了什么?”
“嗯,你说。”穆羽仍是闭着眼睛,声音却是越来越微弱。
“其实我这个身子,二十六岁那一年,死过一次,然后,不知为什么,魂魄竟又飘了回来,回到了我跟着娘在方府为奴为婢时——你说,我们去了,阎王爷发现我其实是早就该收走的魂魄,却又逆天改命,偷偷溜了回去,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我扔到油锅里,给炸了呀?”
反正就要死了,霁云也就毫不避讳的把此生最大的秘密给说了出来。
“他敢——”穆羽愣了下,心里忽然一痛,也就是说,自己只在梦境中出现的情景,却是阿开亲身经历、无时无刻不能忘怀的锥心之痛吗!
虽是声音虚弱,穆羽说出来却仍是很有气势,“有我,有我,在,看哪个,敢肆意妄为!”
“穆羽,你好像也会吹牛啊!”霁云扑哧一声就乐了,“咱们到了阴间,阎罗王就是地下的皇,有什么事,是他不敢的?啊呀,对了,我怎么忘了,你现在是西岐的摄政王呢。你这阳间的王也就和阴间的皇差一级罢了!要是你做了皇上就好了,即便到了阴间也可以和阎罗王平起平坐了,说不好,还就真可以帮我求情呢……”
絮絮叨叨说了良久,怀里的穆羽都没有一点儿反应,霁云慢慢住了嘴,囚室的窗户已经烧着了,哔哔啵啵的声音刺耳已极——看来,终究要自己,一个人面对死亡。
哪知怀里的穆羽却忽然又动了下,霁云静了一下,却听穆羽低低道:“阿开,若是,若是,有来世,你想,做些什么?”
“来世吗?”霁云怔了片刻,眼前不期然闪过爹爹和阿逊的面容,“真有来世的话,我希望还做爹的女儿,侍奉他到终老,然后嫁给阿逊,和他一辈子不分离……”
“那,我呢?”穆羽神情有些凄凉,想要张口再问,神智却是越来越昏沉,竟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觉魂魄倏地一下跳出身体——
宝剑的寒光,冰冷的剑气,纷飞的血肉,古眯狼狈而绝望的父女……
穆羽眼睁睁的瞧着那个残忍的自己毫不犹豫的一次次举起宝剑,杀死了苍老无助的容文翰身边所有的侍卫。
再一次举起剑来时,那个曾被惊为天人被赞誉有谪仙之风的老人忽然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而即使身为魂魄都止不住心惊的穆羽却惊愕的发现,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却是被那个容文翰护在身后形容枯槁、神情冷漠的女人所吸引。
那是,容霁云。
容文翰跪下的那一刻,她突然就抬起了头,那一刻,她眼神中的冰冷迅疾消失无踪,蕴满了痛悔、伤心、哀绝、心痛等种种复杂的情绪。
明明是丑急了的一个女人,这一刻,这双眼睛却是如此澄澈而美丽。
然后下一刻,一身肮脏的容霁云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穆羽,挺胸就往穆羽手中的剑撞了过去。
这样熟悉的怀抱——
穆羽大惊,手中的剑猛地扔了出去,任自己的身体被撞得和这个臭哄哄的女人跌倒一处——
为什么幼时被人那般爱怜的抱在怀里、使得自己魂牵梦萦了十多年的那种温暖感觉,却在这个被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疯女人身上感受到?
穆羽仓皇着爬起身,甚至宝剑都没顾得上捡,就拉过马匹朝着翼城方向一路狂奔——
自己要马上找到李玉文,问个清楚。
“这会儿,说不定容文翰和容霁云那个贱人,已经被穆羽给大卸八块了!”这么得意洋洋、阴狠毒辣的声音,真的是那个一向柔声细语因为被容霁云这个“毒妇”欺负而镇日里以泪洗面的“好姐姐”李玉文吗?
“话说你那个弟弟真是西岐皇室?”方修林声音也是畅快已极,看那人一身贵气,听他那群手下字里行间,身份也是高贵的很,“怎么就那么愚蠢?竟然你说什么就信什么!若不是他,咱们的计划还不能进行的这么顺利。便是这容文翰,虽是已离开朝堂、身败名裂,却依旧是皇上心腹大患,现在好了,神不知鬼不觉,让你弟弟杀了,也不会授人以柄,咱们可以放心的向皇上请功了!”
“对了,话说表妹,先前倒忘了问你,你这兄弟,却到底是为甚,竟是这般对你言听计从?”说道这些,方修林语气明显有些发酸。
“你又想歪了!”李玉文捶了一下方修林,“不过说到这一点,可还得,感谢容霁云那个贱人!”
“容霁云?”方修林声音甚是莫名其妙,“又关那个贱人什么事?”
“所以就说那个贱人合该如此呢!”李玉文却是卖了个关子,“表哥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有一次,容霁云救了个昏倒在雪地里的小男孩吗?当时表哥不是不开心骂了容霁云吗,她怕你生气,就托我照看。我当时正气容霁云缠着你,哪有耐心听她吩咐?就吩咐下人把那孩子拖出去了事,又因为他是容霁云所救,就想着踹他几脚解解气,哪知刚走到近旁,他就醒了,醒了还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当时也是吓坏了,顺嘴就说了出来,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己走了!”
“你是说,那个男孩子,就是,穆羽?”方修林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哈哈大笑,“真是阴差阳错,看来容府合该败落,才会生下容霁云这么个败家祸害,连救个人都会帮着一起置她于死地!表妹,你真是我的福星……”
“是吗,表哥。那,表哥,你要怎么谢我?”李玉文声音娇嗲。
“还能怎么谢?”隔着窗户能看到两人正互相撕扯着衣衫,一副j□j正浓的模样。
门哗啦一声被人踹开,穆羽手起剑落,那两个赤条条的男女连喊都没喊出口,两颗人头便滚了一地。
穆羽随手扯下床单,包了两颗人头,回身上马,朝着那破败的古庙再次狂奔而去,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却在来至山下时被一队侍卫拦住去路。
心知不妙,穆羽弃了马儿,独自往山上而去。却只看到一身明黄服饰的大楚新皇楚昭正着人抬了副棺材缓缓离开。
那处古庙前,一个身着蟒袍威风凛凛的背影,正蹲在一具尸身前,小心的把一截胳膊放了上去。
“安大人,皇上銮舆已经离开,咱们也快些跟上吧。”那人身边一个官员小心翼翼道。
“我知道了。”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俊美逼人的容颜,只是此时那张本是充满了玩世不恭的脸上却有些恻然,“这容小姐,也是个苦命人。你们去买口棺材,着人先葬在此处,待得几年,再运回京,葬在容公墓旁。”
“容小姐?”穆羽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地上,手里的两颗人头跟着滚了出来。
再次醒来时,那古庙旁的平地上早筑起一座新坟,“容霁云之墓”几个大字正正刻在上面。
那笔字自己也认得,可不正是和栖霞山月老泉旁的月华树上红绸中安弥逊亲笔手书的“容霁云”三个字,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