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琢说是要雇两辆大车,然而说是说,做是做,作为冀州最大的二代之一,用他自己的话说,向来他花钱都不大手大脚的。
用李叱的话说,那是因为你其实没多少钱。
夏侯琢表示不想搭理他,因为他平日里确实也不算多有钱,书院里那些比较蛮横的学生从比较软弱的学生手里抢银子,而夏侯琢从蛮横的学生手里抢。
总的来说,他手里的钱富裕不富裕,取决于那些蛮横学生们手里的钱富裕不富裕。
再用夏侯琢自己的话说就是......仰人鼻息的活着,你说艰难不艰难?
雇了一辆最好的马车,雇了最好的车夫,再去接上李丢丢的师父长眉道人,这时候才知道长眉道人受了伤。
同样受了伤的师徒二人相见都懵了一下,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对方,眼神里的关切就已足够。
长眉道人在李丢丢面前蹲下来,他记忆之中他蹲下来和李丢丢差不多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丢丢已经远远比他记忆之中要高了。
蹲在那面对着李丢丢,长眉道人抬起手在李丢丢肩膀上拍了拍,千言万语,都在这轻轻拍几下之中。
李丢丢也在长眉道人肩膀上拍了拍,学着他师父的样子,一老一少,就这样完成了彼此之间的关怀和嘱托。
很简单。
马车出冀州城的时候,守门的厢兵因为前两日大案的事还要严查,打开车门后看到了夏侯琢,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躬身弯腰,一个个仿佛看到了妖魔鬼怪一样。
夏侯琢都懒得和他们说句话,他也不是很喜欢这种被人畏惧的感觉,但是他知道很多人,甚至是绝大部分人喜欢这种感觉。
“这就是人为什么要挤破头往上走的原因之一。”
夏侯琢让人把车门关好,他看向李叱说道:“有身份的人想更有身份,有钱的人想争得身份,没身份又没钱的人还想让人害怕自己,于是就有了那些泼皮无赖争qiáng斗狠。”
他往后靠了靠,似乎是坐的时间久一点后就开始不舒服,李丢丢觉得这时候便是兄弟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于是拍了拍燕青之的大腿说道:“躺这吧,别客气。”
燕青之:“?”
他本以为夏侯琢才不会躺下,毕竟大家都要脸,那想到夏侯琢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就真的一侧身就躺他大腿上了,燕青之激灵一下,好像被雷劈了似的。
“你还真躺!”
片刻之后,燕青之努叱了一声。
夏侯琢无所谓,燕青之的努叱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在乎,反正他是躺舒服了。
燕青之无奈道:“你躺归躺,不要再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无用之说。”
夏侯琢撇嘴道:“我说的无用?难道书院教的仁义礼智信就有用了?”
燕青之道:“你敢说书院教的仁义礼智信无用?”
夏侯琢道:“有用,但不是在这样的世道......如果有一天,大楚回到了原来那样繁华昌盛,官有官道,民有民途,世风良善,长yòu有序,那么仁义礼智信当然有用,而且是有最大的用处,现在......”
夏侯琢道:“燕先生,你觉得拿书院讲道理的那一套去面对叛贼,他们会听话吗?”
燕青之道:“你再胡说八道就起来!”
夏侯琢道:“那我不说了......还是腿重要一些。”
李丢丢在旁边说道:“先生不要和他一般计较,就当是人道主义援助。”
燕青之:“你闭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不援助你的腿?”
李丢丢认真回答道:“它太稚嫩,还不该承受它不能承受之重。”
燕青之:“......”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倒是长眉道人没搭话,只是看着他土地李丢丢傻笑,他觉得自己这傻徒弟真是出息了,穿着院服的样子真帅,和原来那一身破旧的时候相比已截然不同。
能和燕先生夏侯琢这样的人谈笑风生,他也觉得李丢丢很了不起。
他居然觉得是在谈笑风生......
老头儿看自家傻孩子,越看越好。
“对了。”
夏侯琢转移了一个话题:“李叱,你听说过玉明先生这个人吗?”
李丢丢摇头:“没有。”
夏侯琢看向燕青之:“你说吧。”
燕青之:“凭什么!”
夏侯琢道:“我xiōng口有伤,不能多说话,嘴累。”
燕青之瞪了他一眼,可还是给李丢丢解释道:“玉明先生的名气虽然不如咱们高院长大,不过论起来的话,他还是高院长的师兄,当年他们都曾在平严先生门下求学,只是高院长进门的时候,玉明先生已经离开了。”
夏侯琢道:“如果你不理解的话,我大概给你解释一下,读书人看不起江湖客,尤其是有了名气的读书人,有了地位的读书人,都觉得江湖客路子野,上不得台面。”
“然而实际上并无多少分别,江湖客要拜师门,拿冀州城里的帮派来说,暗道上能有些台面的风雷门和金羽楼,你是个江湖上的小混混,要想有个身份能吹嘘,那就要想办法拜入风雷门金羽楼这样的门派。”
“你托关系进去了,拜在一个二代大哥的门下,那你就是三代,再出去混,你就能对别人说我是金羽楼某某大哥的人,显得牛批一些,只是文人不说牛批这么粗鲁的话,他们大概说久仰久仰,其实久仰个pì啊......”
“比如两个有名的读书人,一个出来说师承高院长,一个说师承玉明先生,两个人就都觉得对方牛批,你说一样不一样?都一个道理嘛。”
燕青之的脸sè逐渐难看起来,夏侯琢道:“我闭嘴,我歇会儿......”
燕青之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李丢丢点了点头:“是,先生。”
长眉道人听了这些后叹了口气道:“其实还是不一样的,现在的江湖和原来的江湖不一样了......原来的江湖你报师门,会有人尊敬,现在的江湖你报师门没用,你得报自己归属在哪位大人门下。”
燕青之猛一转头:“你也闭嘴!”
长眉:“呃......”
燕青之楞了一下,连忙歉然道:“对不起道长,我是顺嘴了......”
夏侯琢道:“本就是这么回事,你就让他听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意思,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样的环境才是正经事,你在书院里做教习,告诉学生们江山依然锦绣,四海承平......其实是在说谎。”
燕青之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玉明先生比咱们高院长要qiáng一些。”
夏侯琢道:“玉明先生当年就是因为觉得读书人都已经没了风骨才隐居,在大楚,越是没风骨的读书人上位越容易,前几年,玉明先生的一位弟子写了一篇长达七千字的文章盛赞缉事司督主刘崇信。”
“刘崇信看到后大为欣赏,直接把这人tiáo到了缉事司做事,一跃成了正五品的官员,原本是个想入仕而无门的闲散人啊......”
他看向李丢丢道:“因为这件事,玉明先生很气愤,一怒之下离开了都城大兴,回到冀州这边隐居唐县,除了学问上的事之外,其他事再也不闻不问。”
燕青之道:“你说这番话的时候如果不带上高院长,还是正经话。”
夏侯琢道:“是姓高的不正经,关我pì事?”
燕青之想了想后说道:“现在我闭嘴,我歇会儿。”
夏侯琢耸了耸肩膀,燕青之铁青着脸,然而夏侯琢还在他腿上躺着呢,以腿当枕头,感觉还很惬意的样子,燕青之生气归生气,但是没把他夏侯琢轰下去,也挺有意思。
“玉明先生是个爱惜名声的人。”
夏侯琢继续说道:“好歹还知道文人该有什么样的底线,这底线寸步不让,边军守国门,战边野,那是他们的底线,寸步不让,文人也应该有自己的底线,寸步不让。”
他仰头看向燕青之道:“因为所有的文化,jīng神,意志,还有民族该有的东西,都是文人以笔传递下去的,文不仅仅是载道,文载的也是民族传承。”
燕青之听到这句话怔怔出神了很久。
夏侯琢说的舒服 了也不再说,闭上眼睛,好好享受着美好时光。
车夫的水平很高,马车走的很平稳,这车厢里的布置又足够舒服,微微的摇晃中让人入睡似乎更容易些。
没多久,夏侯琢竟然真的睡着了,他不再说话了,不再和燕青之针锋相对,可是燕青之的脸sè却变得越来越难看。
“先生,忍忍。”
李丢丢看到燕青之抬起来的手劝了一句。
燕青之道:“你看看他的哈喇子!口水都流到我腿上了!”
这一声喊把夏侯琢吓得醒了,睁开眼睛茫然的看了看,然后感觉到脸旁边有点湿润,下意识的摸了摸燕青之的大腿后就一惊。
“你niào了?!”
他问燕青之。
燕青之:“谁也不要拦我,我要杀了此人。”
李丢丢立刻坐到师父那边去了,一老一少摆出来最有诚意的看热闹的姿势,还都很期待的样子。
唐县距离冀州城其实没有多远,一百余里而已,他们走的也不着急,打算用两天的时间走到,在唐县游玩五六天,然后再用两天回来,前后十天左右行程。
可虽然距离冀州城没多远,但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他们沿途看到了风景,也看到了破败。
唐县还不算特别残破,毕竟隔壁就是大太监刘崇信的老家涞湖县,有府兵驻守,那些流寇好歹还有点顾忌。
尤其是这次他们要去的唐县云驼山归安山庄,山另外一侧就是涞湖县地界,而且就是刘崇信的老家那个村子,所以还没有流寇袭扰。
玉明先生恨不得骂死刘崇信,但却选择挨着刘崇信老家的地方隐居,是不是也很有意思。
他们进了唐县县城后打算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再继续出发,唐县县城距离云驼山还有六十几里路,以他们的速度,要走一天。
唐县县城里有个很著名的酒楼叫只饮酒,这酒楼已经存在一百多年,正经老店。
他家之所以一直红火,就是因为只此一家的烧刀子,传闻酒香飘十里,有九里多应该是吹牛-bī,但确实酒好喝。
马车在只饮酒门口停下来,另外一辆马车也在这里停下来,李丢丢先下了车,另外一辆车上也下来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到李丢丢身上的院服后楞了一下,眼神恍惚起来。
他看着李丢丢,李丢丢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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