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牢房位于锦衣卫衙门西南角。
牢房形制有些奇特,半截房子在地下,只有屋顶部分露出地面。
阴暗潮湿的牢房没有窗子,中间吊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勉强可以看清环境。
地上铺满了稻草,牢房一角有一个便桶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二十七州县户房吏员被一网打尽,每一间牢房里都有十余人拥挤在这一丈见方的地方,或坐或卧显得很是拥挤。
无人说话。
厚厚的墙壁隔绝了一切,眼前唯有一盏油灯,耳中只有大牢深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恐怖的感觉深入骨髓。
冯县令蜷缩于牢房一角,自从五日进来后,短短的十余日里他的三层下巴就不见了踪影。
若是有熟人看到,肯定认不出这个皮肤松弛、面目苍白而憔悴的人。
他本是去东厂投案的,却在皇城外就被拦下了。
守卫一脸的讥笑,诏狱可是非三品高官不入的,一个小小的六品知县居然也想混进去?
体制森严!
即使处于如此境地,冯知县依然有些颇为感慨。
不得已,只好掉头来到锦衣卫。
这次倒没有刁难他,锦衣卫上下却将他当成了奇谈。
毕竟,主动走进北镇抚司大狱的,百十年来绝无仅有。
由于是有备而来,锦衣卫也并没有什么廉洁的名声,因此在这里也没吃什么苦头。
只是值此人满为患的时刻,单间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的。
交代了一些事情后,锦衣卫也没怎么讯问他。
随着李正泉的审讯,新的案卷一件件送进来,他也一件件的供认不讳。
这一日,出乎冯县令的意料,许显纯亲自来审讯他了。
号称酷吏的许显纯出身勋贵之家,他的爷爷驸马都尉许从诚娶了嘉靖帝的第五女嘉善公主,算起来他应该是正宗的皇亲国戚。
武举及第进入锦衣卫后,他迅速投靠了魏忠贤执掌北镇抚司,成为魏忠贤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很显然,皇亲国戚的名号不如九千岁好使。
“冯县令,你先看一看这些。”
旁边小校将卷宗推了过来。
三任县令做下来,他对程序异常的熟悉:“不用看了,罪臣没有疑问。
不论需要赔补多少银两,罪臣倾家荡产也会凑齐。”
许显纯笑了,他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么痛快的。
摇摇头:“你的案子查明赃银近两万两,另有双倍罚金。”
这是皇帝交代的,以后此类事情都会照此办理,追回贿赂之外再缴双倍罚金。
朱由检觉得剥皮填草有些血淋淋不说,后来的皇帝显然也没兴趣继续执行。
可无论以后是谁做皇帝,估计都不会与银子有仇。
冯县令懵了。
罚金?
这是什么?
许显纯也没解释。
“田都督,罪臣实在拿不出啊!”
许显纯很和蔼的道:“冯县令,你这话很难让本官相信啊!”
冯县令哭丧着脸:“罪臣出身只是普通人家,这十年来又仅累迁到京县令,实在无力赔补啊。”
“呵呵。”许显纯笑道:“休得诓骗本官,你任宛平县令仅仅两年就查出两万两,十年至少也有十万,怎么会赔付不起?”
冯县令却是有苦说不出。
十年有没有十万?
有。
可是,他也得向上送礼啊!
这话却是不能说的。
“罪臣拿不起,打死也拿不出来的。”冯县令只是摇头。
许显纯哑然失笑:“本官何须打死你?
来,本官陪冯县令看一看锦衣卫诏狱的手段。”
示意小校当先带路,他与冯县令在后跟随。
“犯人进来先受全刑。
全刑共五种,就是夹手指、夹棍、打板子、重镣、站重枷之类,这些冯县令想必很熟悉,本官无须多说。
对了,锦衣卫的枷锁可是重300斤的。
即使县衙没有的话,估计冯县令也有所耳闻。
不过锦衣卫诏狱里,还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绝活的。”许显纯随口道。
他每说一句,冯县令的脸色就多一分苍白,腿更感觉有些发软。
“这些,就是正在追赃的。”已经到了诏狱深处,小校指着两旁正在行刑的牢房介绍到。
冯县令壮着胆子瞧了一眼,登时就走不动路了。
牢房里,一人赤条条的被牢牢的捆在条凳上,旁边锦衣卫小校正在挥舞着板子,不时有鲜血随着板子起落而溅起。
小校笑道:“锦衣卫的板子有一尺宽,却与县衙不同的。
冯县令,请继续走。”
冯县令双手扶膝喘息几下,勉力继续跟随。
‘吱嘎’一声,小校推开了一扇未锁的门:“如果有谁能熬过全刑,那就可以到这里试试了。
冯县令请看,这是最轻的弹琵琶。
人送来后就剥去衣衫捆在这铁床上,以肋骨为琴弦。”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刀具:“反转刀尖在凡人肋骨上划过,片刻后就会皮开肉绽白骨尽露。”
冯县令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小校一把将他拖起来,强拉着来到临房:“这是刷洗。”
同样一张铁床,上有一把铁丝刷子,旁边有一放着铁壶的熄灭的火炉。
小校过去提起铁壶,拿起铁刷示范道:“此名刷洗。
使用时将犯人捆在床上,烧开一壶开水浇在犯人身上,用刷子来回刷洗。”
冯县令再也忍不住了,胯下一股热意顺着腿流了下来,人也瘫坐在地上。
小校扔下铁刷没再拉扯,只是笑道:“旁边还有煎烤等刑,冯县令却是无缘得见了。”
冯县令眼光所及,却发现地上有一把刀,也不知是谁什么时候扔在了那里。
眼瞅着这把刀,心里天人交战。
是不是抢过刀来自行了断比较好?
人死债消一死了之。
虽然搭上性命,却能给妻儿留下足够一生所用的钱财。
可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许显纯冷笑着在旁看着。
虽然不知道心理战这个词,可很显然锦衣卫知道这个道理。
抓人进来后就扔进牢房,先像熬鹰一般靠着环境消磨犯人的意志,觉得差不多了时候再提审。
刀子扔在地上是也锦衣卫惯用的伎俩,目的也打击犯人的抵抗意志。
可惜,进来的官员他见得多了,却没人能下得去手,包括东林君子。
千古艰难惟一死!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能慨然赴死的人万中无一。
很可惜,冯县令显然属于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人。
片刻后,冯县令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我家乡还有些薄产,还请给我些变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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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示皇帝后,锦衣卫做出判罚。
冯县令交上六万两赃罚银,在宛平县牢里关押十年。
这六万两,已经是他家产的九成。
家人遣返原籍,三代之内不许为官为吏。
锦衣卫北镇抚司本身就有审判权,也无需走刑部、大理寺的程序,一审即是终审,剩下的就是押着取回赃银。
没有戍边,朱由检决定试行有期徒刑制。
戍边说起来挺残酷,实际上以这些人的关系,去了边关也不会扛着刀枪做守卫,大多能混个写算的活。
也没抄家,这么长时间,很难说能不能抄到钱财。
——
沿着长长的阶梯向上,冯县令带着枷锁,在锦衣卫缇骑的看押下走出了锦衣卫诏狱的门。
在锦衣卫呆了不足二十天的时间,出来后恍若再世为人。
眯着眼,抬头看了看高悬在天上的烈日,一点也没有刺目的感觉。
还能再见天日,真好!
他喃喃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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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出后,朝廷上下诸人又多了几分担忧。
六万两!
关押十年!
三代的前途尽毁。
从来都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这位即打又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