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对顾青态度友善亲切,抛开个人对顾青确实有一些欣赏的缘故不说,其实大部分还是为了杨贵妃的面子,贵妃娘娘的同乡这个身份,比三品大官更值得杨国忠重视,因为杨国忠发迹就是靠着杨贵妃,贵妃娘娘看重的同乡,杨国忠岂敢不看重?
看重归看重,顾青主动请缨追查暗算杨国忠的凶手,杨国忠却不置可否。
官当得越大,想问题越复杂,就算是皇帝的大舅子,朝堂上难免有许多政敌,杨国忠从未想过把他踹进曲江池是有人临时起意,事先没有任何计划,背后也没有任何yīn谋,纯粹看他不顺眼而已。
作为下一任宰相的热门种子选手,杨国忠怎么可能想到有人居然无聊到如此地步?
所以他被踹落水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乃政敌所害,幕后指使者必是某个与他长期明争暗斗的家伙,他甚至已快速锁定了几个政敌。
顾青这个小小的八品录事参军要查凶手,怎么查?能查到什么?
然而当着杨贵妃的面,杨国忠还是很和气地答应了。
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他要查便由他去查,反正杨国忠不报任何希望。
张怀锦站在顾青身边,被顾青的sāocào作震得摇摇欲坠。
她在考虑回家后洗洗头,顺便洗洗脑子,顾青为她打开了人性的新世界大门,她从来没见过有人贼喊捉贼喊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卖力,最后甚至还主动请缨自己抓自己……
感觉这位二哥是疯了,疯起来自己都打。
歌舞升平的宴会到了尾声,杨贵妃率先离开,群臣起身恭送。
杨国忠与顾青约好私下再聚,各自告辞离去。
顾青官职较低,留到最后一批才走,张怀锦陪着他留到最后。
出曲江池时已天黑,顾青先送张怀锦回家,张怀锦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惊叹道:“二哥好厉害!你将杨太府踹进曲江池,居然有胆子自告奋勇帮他追查凶手……二哥,你究竟怎么想的?”
顾青正sè道:“首先要自我催眠,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十遍‘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睁开眼时,你的脑子会告诉你,确实不是你干的,这个时候我便是无辜者了,我既然是无辜的,此事与我无干,为何不能理直气壮自告奋勇?帮杨太府抓害他的凶手正是我等下官应尽的义务。”
张怀锦三观再次震动,运功努力将它镇压下去。
“这样……也行?”
“行不行你自己亲眼看到了,杨国忠怀疑我了吗?我露出任何破绽了吗?刚才与他聊天难道不快乐吗?”
张怀锦无语地道:“你……好无耻,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无耻的人,偏偏还无耻得大义凛然。”
顾青微笑:“觉得我无耻啊?你可以去杨府主动投案自首啊,这件事是你的主意,你是主谋,我不过是个帮凶。”
张怀锦一凛,飞快摇头:“我不!”
“所以,做人不要太虚伪,人性里有恶,痛痛快快承认,总比那些嘴上说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之辈qiáng多了,我是坏人,这四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坏得坦坦荡荡,这样的人活到最后,世人对他或许能多几分敬意。”
张怀锦忍不住当了杠jīng:“既然承认自己是坏人,你为何不主动跟杨太府说是你踹他落水的?”
“亲,这边建议不可以的哦,坏人只是坏,不是傻。”
“你刚才主动请缨要追查凶手,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人家根本没怀疑你,为何主动把这桩麻烦惹上身?”
顾青柔声道:“三弟,乖乖回家睡觉,以你的智商,此事只怕很难跟你解释清楚。”
张怀锦很不满,尤其讨厌顾青这种拿她当不懂事的稚龄yòu童的语气。
于是张怀锦忽然狠狠用脑袋撞了一下顾青的xiōng膛,撞得顾青xiōng口发闷。
顾青揉着xiōng口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吗?脑袋不疼?”
“疼,但解气!”张怀锦揉着脑袋痛苦地嘴硬。
不知不觉走到张府门前,顾青示意她进去。
张怀锦与他道别,走了几步又蹦蹦跳跳跑回来,一脸萌相地悄声道:“今日的秘密不许告诉任何人噢。”
说完张怀锦又蹦蹦跳跳地跑远,雀跃的身躯像刚寝取了姐夫的小姨子。
…………
顾青独自回自己的宅子,没打算叫车马,他想一个人散步,看看长安城的夜景,顺便捋顺一下自己的思路。
主动请缨追查凶手,并非顾青自惹麻烦。
杨国忠根本不抱希望,顾青更清楚这个凶手不可能抓到。但这件事却是顾青与杨国忠之间联系的纽带。有了这根纽带,顾青才能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按照顾青对历史的模糊记忆,不出意外的话,宰相李林甫的时日无多了,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李林甫便会蹬腿,而继任者非杨国忠莫属,未来的大唐宰相顾青自然要与他结交好关系,关系不求好到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般,至少也应该以和气友好的方式互相利用。
从时间上看,杨国忠至少还能风光四五年,四五年可以利用杨国忠做很多事了,有些布局能够缓缓在长安城铺开。
不能露出乱臣贼子的真面目,但可以偷偷摸摸做一些乱臣贼子都会做的事。
回到自己的宅子中,中院两间厢房仍亮着灯,宅子不小,却没有管家仆人,前院范围还在修缮装潢阶段,不急着请下人。
郝东来和石大兴没睡,顾青上前拍门将他们叫出来。
两位掌柜对顾青仍旧恭敬客气,但两人之间的敌意却似乎并未消除,互相冷脸以对,还很不友善地冷哼。
顾青懒得管他们之间的破事,他对两位掌柜的态度就是养藏獒一样,把他们扔在同一个深坑里厮杀,优胜劣汰,就算双方抄刀互砍也没关系,活着的那个便是大自然的天选之子,可以放心地用。
“取纸笔来,快去。”顾青匆匆吩咐后便径自进了后院。
两位掌柜取来纸笔,郝东来很有眼sè地帮顾青磨墨,石大兴则为顾青点了一盏烛台,搁在桌子一角。
顾青正准备写字,看了一眼烛台,叹息着望向石大兴:“西南角点蜡烛,你要倒斗吗?多点几盏来,太暗了。”
石大兴忙不迭去了。
书案上点了三盏烛台后,光线终于亮了很多,顾青下笔刷刷刷,龙飞凤舞一塌糊涂。
郝东来和石大兴虽是商人,但也是识字的,待顾青写完,二人凑上前看,辨认半天才勉qiáng认出顾青写的内容。
“少郎君的字,当真是……潇洒得很,字如其人,狂放不羁,有古贤者之风。”郝东来厚着脸皮赞道。
石大兴的道德感和羞耻感明显比郝东来高了两个档次,太昧良心的话无法说出口,只能勉qiáng微笑附和。
郝东来夸完了字,然后仔细看内容,缓缓地一字一字念道:“惊!当朝国戚杨太府于曲江池边被贼人暗算,杨太府落水幸免于难,却展广阔xiōng襟,言称不必追究。”
“本报讯,天宝十载八月初四,杨贵妃娘娘于曲江池紫云楼宴朝臣……”
郝东来慢慢吞吞将整篇念完,然后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顾青:“少郎君这是……”
“办报纸。”顾青言简意赅道。
两位掌柜呆住,半晌没出声。
“快问,何谓‘报纸’?”顾青催促道。
郝东来拱手:“少郎君,我们知道何谓报纸。早在汉朝便有,那时叫‘宫门抄’,就是各地官员派人常驻于京城,将朝廷的谕令和政策抄录下来,快马送到地方,宫门抄传达消息的速度比正常的朝廷颁发速度要快很多,如此便能给地方官员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一直到本朝,宫门抄仍有,只不过换了个说法,叫‘朝报’或‘条报’。”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你说的是朝廷的官方政令和圣旨之类的正经消息,而我要办的,是趣闻野史佚事风言,比如我刚写的,杨太府被人暗算落水,贵妃娘娘宴请群臣等等,便属于风闻佚事类,博寻常读书人一笑,聊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涉及朝堂政令人事等事务……”
郝东来与石大兴面面相觑,二人一脸犹疑。
“这……能行吗?少郎君是打算以朝堂官员和民间名士为谈论对象么?”
“当然,要写就写在长安城有知名度的,让寻常平民耳熟能详的人物,写他们的风闻佚事才会广收欢迎。”
郝东来迟疑道:“写民间名士倒也罢了,若写朝堂官员,无论是tiáo侃或是胡编乱造或是据实以撰,恐怕都会得罪人吧?若因此得罪了太多官员,届时满朝树敌,少郎君将来如何自处?”
顾青笑着指了指面前写满字的纸,道:“知道我为何第一篇便写杨太府么?”
二人摇头。
顾青缓缓道:“杨太府,当今贵妃娘娘之兄长,即将成为咱们报纸的创办合伙人,过不了几日,杨太府会主动找我,并且主动要求入伙,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