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青第一次跟大唐的官吏打交道。
看起来不难相处,唯一不适的是有股子略显做作的官威,明明只是个不入品的吏,做派看起来像朝中一品大员。
官越小,谱儿越大,古今皆如是。
费掌事的官步走得很稳,进了栅栏后慢慢吞吞朝窑口走,步履很慢,后面跟着的郝东来和石大兴不敢与他并肩,只好落后一肩的位置跟着他慢慢走,顾青笑了笑,索性站在原地没动,待到他们快走到窑口时顾青才举步上前。
走到费掌事他们身后时,费掌事正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点江山状,对着瓷窑指指点点,这里太简陋,那里要重修,如果有来世,这位费掌事大概会投包工头的胎。
顾青将郝东来悄悄拉到一边,道:“孝敬给了么?”
郝东来眯眼笑:“自然要给的,不然他怎肯大老远来瓷窑。”
顾青的下巴朝那位掌事努了努,道:“这货什么时候啰嗦完?你去跟他说说,走个过场差不多了,钱都收了,还想留下吃饭咋地。”
郝东来吃惊地看着他,脸sè有些难看:“少郎君,莫……莫闹,掌事面前万不可玩笑……”
顾青冷笑:“敢收贿赂的官,那就不是官,而是跟你我一样都是商人,对他就不用太恭敬。”
没理会郝东来难看的脸sè,顾青又道:“送贿赂后你们聊到哪一步了?”
郝东来道:“他说愿意帮我们给长安甄官署的甄官令递一封书信,向朝廷荐举我们瓷窑的瓷器,若甄官令有意向答应,自然会给蜀州回信,那么接下来我便动身去长安打通关节了……”
顾青听得直皱眉,人情世故方面他有缺陷,但关于打通关系这方面他的经验很丰富,毕竟前世也是个领导,如何与商人打交道,花钱如何花到位,如何请客送礼,如何促成一个项目顺利通过立项,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很显然,郝东来这件事并没有办到位,否则那位掌事不会给这么一句轻飘飘等于废话的回复,郝东来却把这句回复当成了宝。
“你前后送的物件,歌舞伎什么的,总共合计多少钱?”顾青问出了这句关键的话。
郝东来想了想,道:“大约四十来贯吧。”
顾青又问道:“若我们的瓷器能被定为贡瓷,每年能赚多少?”
郝东来喜欢这个话题,一提起便眉飞sè舞:“那可赚得多啦,送进皇宫的贡瓷可以不论,白送都行。光是‘青城贡瓷’这个名头,整个剑南道的官员和商人们怕是会趋之若鹜,供不应求,更别说那些名声啊,官场人脉啊之类无形的好处了。”
顾青点头,然后叹息:“如此大的好处,你就给那位掌事四十贯钱?别忘了,能不能被定为贡瓷,第一关可还卡在他手里呢,四十贯,当他要饭的?”
郝东来一愣,接着额头冷汗潸潸,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恐怕已很难纠正了,难怪今日与费掌事进山时他的表情比以往冷淡了许多,郝东来一直以为是他嫌山路行走辛苦,被顾青提醒后他才明白,这件事从根子上就错了。
一个摆明了将来每年至少千贯纯利以及无数人脉资源好处的买卖,打通第一个关节居然只送了四十贯,这可真是得罪人了。
这事也不能怪郝东来,以往他跟官府打交道,送出去的贿赂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费掌事不是官,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吏,正因为看在贡瓷之事非同小可的份上,他才咬牙将待遇提到与官员平级,郝东来自以为送得足够了。
可他忘记了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蠢,这笔买卖的赚头稍微估算一下便能算出大概,费掌事自然也是清楚的,你这边每年或许能赚几千上万贯,还能跟长安皇宫的内侍搭上关系,给我却只送了区区四十贯,这不是行贿,这是打脸啊。
郝东来擦着冷汗,肥厚的大脸纠结地挤成一团,哭丧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回可糟了,难怪费掌事今日对我颇为冷淡,他这一关若过不去,贡瓷之事再也休提。”
顾青瞥了他一眼,行贿这种事,分寸若没把握好,便成了羞辱,眼下这桩便是典型案例。
“解铃还须系铃人,郝掌柜,你再去跟费掌事聊聊,就说之前送的钱物不过是抛砖引玉,此事若成,咱们每年给他送五十贯,记住,就五十贯,不能多也不能少,他这个位置,能帮我们做的事,只值五十贯。”
郝东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顾青。
这位少年郎的沉稳气质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郝东来下意识便产生了信任,早从他打断店伙计的腿却没有跟他们公开撕破脸那时起,郝东来便不再将他当成不通世事的少年了。
暗暗组织了一下措辞,郝东来堆起职业性的笑脸,pì颠颠跑到费掌事面前,将他请到一边,二人微躬着腰说起了悄悄话。
没多久,顾青看见郝东来的脸sè已放晴,笑起来脸上的肥肉一浪接一浪,荡漾得很,顾青知道事已谈成。
送走了费掌事后,郝东来吩咐随从转告顾青,费掌事刚才补充了几句话,他说会向长安甄官署发送正式的公文,并且随之寄去瓷窑的样品,还会向甄官署交好的同僚写几封私人信件,请同僚在甄官令面前帮忙成全此事。
顾青满意了。
这几句话才是干货,才是做事的态度,每年五十贯钱的效果在这几句话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
回到家,顾青发现张怀玉还没走,令他颇觉意外,意外之后更多的是担忧。
这女人该不会睡他的床谁上瘾了吧?这就过分了。
“你怎么还没走?”顾青很不客气地问道。
张怀玉托腮望着远方层峦叠起的青山,悠悠道:“一时没想好去哪里,先在你家将就住几日吧。”
若换了旁人,顾青懒得说太多,一脚踹出去便是,可眼前这位……顾青打不过,对待比自己更qiáng的人,顾青只能选择隐忍,直到有一天能把她揍趴下再qiáng势。
于是顾青苦口婆心劝道:“天下那么多坏人嗷嗷待宰,那么多善良的好人倍受欺凌,你怎能如此不求上进,别忘了你是女侠,你代表了正义,正义不但不能缺席,也不能迟到。”
张怀玉瞥了他一眼,樱chún微张,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字:“滚。”